话刚脱口,眼前便似冻住了一般。
火光不再摇晃,似是被冰封般凝结于铁盆中。两人在他面前静坐,笑容刻在脸上。王小元转头往石门外看去,只见飞絮似的白雪似点点白斑缀在天穹中,一动不动。
四周一点点暗了下来,眼前的人影忽而变得支离破碎。东青长老依然慈祥地对他笑着,可胸口却逐渐绽开深可见骨的大洞,血水从刀伤中淌下,一晃眼间,他被钉在岩壁上,正如被候天楼所杀时一般。
王小元又惶然地望向义娘,只见她面色愈发惨淡,身躯亦如纸般羸弱单薄,最后竟是血肉溃散,如飞雪般飘散于空。
一切都是梦,这是他在静思时产生的幻景。他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有东青长老和义娘陪着他。
火光熄了,他孤伶伶地坐在原处,一切静荡一空,他又重归孤身一人。
肚中传来紧攫似的饥饿,喉咙亦如久旱田地般渴求甘霖。王小元倏然惊醒,恍如隔世。他此时正坐在蒲团上,水食不进地过了几日。若非往时修习过一段时日的辟谷之术,恐怕早已横死在静思室中。
他踉跄着站起身,四肢如棉花般绵软无力。
石壁上的李凝阳在对他怒目而视,两手悬空在巨石上,依然在磨那口不存在的刀。
王小元有气无力地望了那画一眼。他从幻梦中有所启发,抑或应称为开悟,但这开悟却令他绝望。玉女心法没有下半部分,是空的。因为念尽玉女心法的前代刀主在挥出玉碎瓦全一刀后身死神灭,心法并未流传下来。
他要忘尽一切,放下所有牵绊,才能使得出第三刀。
妖魔依然在身后与脚底孜孜不倦地拉缠着他,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扯入黄泉地底。
“王小元——”
鬼怪阴魂们凄惨地长嚎出声,想让他一同堕入邪魔之道。血淋淋的死人趴在他肩头,教他不敢回首。
可王小元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了。静思室的地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油钵,虚弱的火苗在灯芯子上摇曳,映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在一片浓黑中,只有那火光所及之处明亮温暖。
恍惚间,他像是未从天山崖上的山窟离开。石门外风雪大盛,唯有此处安静宁谧。他站在嶙峋的石道中,听见拐角火盆被轻轻拨弄的声音。火光将坐在火盆前的那人的身影映在岩壁上,朦朦胧胧,像一触即破的水沫。
那人问:“你要走了么,王小元?”
金乌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曳。王小元站在弯角处,从影子的形状辨出了他摘下鬼面的动作。他和金五曾在行游天下时曾在岩洞里游耍,从溪里掏癞刺烤了吃。那时的他俩嬉笑玩闹,别提有多快活。这一定是过去的玉求瑕与金五在他心里留下的幻景。
他答道:“对。”
火光依然温暖,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背身离开。眼前是浓郁无尽的黑暗,每迈一步都在离光亮处愈远。
最终,王小元站在了石门前。他将手贴上冷硬的石扉,沉默片刻,道:“要挥出第三刀,便要步入‘无我’之境。”
这话似是对他自己说的,又似是对他心底里金乌的影子说的。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自个儿。我只是个恶人沟里出来的小混子,辜负了爹爹和长老的期望,又还得天山门的大伙儿死伤惨重,浑身上下半点长处都没有。要是要我抛却我自己,我还巴不得有这样的美事呢。”
王小元垂着头,喃喃自语:“可仅是抛却自己,也入不得‘无我’之境。因为我最看重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少爷。”
金乌的影子微微颤了一下:“你又要离开我了么?”
石门被推开了,一丝幽光泻入闭塞沉闷的静思室,身后的火光与幻梦如春冰般消融。所有的魔障烟消云散,缠绕心头的瘴雾渐渐化去。要使出第三刀,便得下定决心,将前缘斩尽,而非先前那般温吞踟蹰,最终进退不得。
只要能救他的性命,哪怕要忘却他也在所不惜。
“是,我想救你,为此不得不对上左不正,不得不用第三刀。以前我在天山崖上对她留手了,因为想着要活下来,与你继续快快活活地待在嘉定,可如今看来竟铸成了大错。所以下次再与她见面时,玉白刀绝不能留情。要以玉碎瓦全杀她,必先杀我之心。”
王小元踉踉跄跄地向外踏出一步,身躯摇摇欲坠,又似是从茧壳中脱身而出,哑声道:
“所以我要忘了你,少爷。”
第276章 (六十四)痕玷白玉珪
薄云轻拨,现出惨白月盘。月影渐黯,深更时分的林中更显萧索阴森。
可在这本该不应有人出没的深林之间,有一位老者背着粲然火光巍然伫立。他身躯魁梧,远望仿佛一座小山,近看时更有威压之感。独孤小刀紧攥文房书刀,目光如嗜血凶狼,逐一扫过眼前的天山门弟子。
被他凶戾目光触及,天山门弟子皆紧缩头颈,面无血色。有人吓破了胆,裤裆濡湿,两膝一软扑通跪坐于地。
此人是候天楼的左护法,在入候天楼前曾有“刀侠”的厚誉之名。可如今他却也披上绣着如意纹的黑绸衣,行恶鬼所为之事。
而就是这面目苍老的厉鬼,方才将两名弟子头颅甩至众人面前。
独孤小刀仰天长叹,忽而问道:“你们可知……我与竹翁间有何等深厚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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