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乙未不知说甚么好,他思索了片刻,道:“水十九,其实…我褡裢里有只陶罐,你可以拿出来。”
水十九闻言翻身坐起,从他褡裢中掏出一只黑陶罐子,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不解道:“这是甚么?”
“是酒。你答应帮我瞒着我的事儿,又替我救了我爹,我想……答谢你。”
明明是些该率直道出的话语,可玉乙未只觉说出来时头耳发热,忸怩不安。向一个杀人恶鬼道谢算得甚么事?可水十九确是帮了他许多忙,他也该有所回礼。
刺客将那陶罐通体摩挲了一番,忽而喜笑颜开,乐道:“多谢多谢,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玉乙未微微偏头,余光瞥到水十九弯起的、似盛了蜜的嘴角,又见他像孩童般真心实意地愉快,心里不禁微动。他们才做了几日的“朋友”,可这水十九却似真放在心里了一般,不惜豁出性命都要包庇自己。
昔日在胥家时,他也结识了一伙狐朋狗友。可世人大抵都是趋炎附势的,家财散尽后便纷纷离去,再不拿正眼瞧他。反倒是如今潦倒落魄、容颜受毁时,这才觉得个血染锋刃的杀人恶鬼待自己好。
水十九揭开陶罐封纸,兴冲冲地先噙了一口,旋即整张脸痛苦地皱起,含糊不清道:“呸,这啥玩意儿,又酸又苦!”
见他一副难受的模样,玉乙未反笑道:“是黎檬酒。从南洋来的。我托人偷买了一罐,一直没舍得喝,送给你啦。”
刺客看了看手里的陶罐,隐隐猜到了其价钱,噙着那口酒不知是该吐还是该咽,左右为难。
“再喝一口罢。黎檬这东西第一口酸涩,可再一品便沁人心脾,它的清鲜味在酒里可是一绝呢。凡事也不是这样么,第一眼能看出甚么来?光看长得甚么模样,便能猜得那人的脾性好坏么?”玉乙未道,“嗯…我想说的就是……这酒后劲足,你慢些喝。”
水十九勉强咽下去了,闭着眼细细品味,过了片刻,再掀开眼皮时两只眼都亮了起来,像有几粒星子在眼瞳里闪动一般。
“如何,是好酒罢?”
“是啊,确实是好酒。”水十九快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一口洁白贝齿,“果真不可貌相,酒是如此,人也一样。这黎檬酒和你一样…出乎人意料。”
车声辘辘,骡车渐渐驶入并州。只见天边彩霞如锦,斑斓地铺满天穹。汾河轧橹声连连,波光荡漾。
玉乙未握着缰绳,缓步在石道上远眺风光,忽而没来由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水十九正抱着陶罐砸吧着嘴,闻言问道:“你说甚么?”
“多谢你帮我。”玉乙未忐忑不安,道,“你帮了我几回,我要如何才能还清这份人情?”
如今算来,他不过是从火场中拖出了水十九一回,却让这人频频对自己伸出援手。玉乙未心里总有种亏欠感,赊着账总不是好事儿,人情账亦然。
“还甚么呀,我可是救了你和你爹的性命,你如何还得清?再说了,‘言谢’可是最掉价的一件事啦,正是因为你无以回报才会说‘谢谢’二字,我可不爱听。”
刺客笑吟吟道,将酒罐子放在一旁,用两臂枕着脑袋,“不过,还是还不清的好。”
玉乙未偏头去看,只见水十九躺在车棚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对眼狡黠而灵动,明艳晚霞落在他眼底,似是有小小的火苗在燃动,一下下地烧燎着他的心。
在车棚的阴影里,水十九嘴角含笑,像是给他说悄悄话一般轻声细语:
“这样一来,你就能一直做我的朋友了…一直一直。”
第246章 (三十四)尘缘容易尽
清园里幔帐低垂,红纸灯笼高悬,像饱圆的海棠果一般缀满石灰浆过的土壁。这处是并州最大的酒肆,人头似密密麻麻的黑蚁涌动。从二楼望出去,便能看到园中搭着个戏台,台上小生伴着梆子声与咿咿呀呀的腔儿抖着雉鸡翎,花蟒似的飞蹿。
玉乙未与水十九两人将骡子在条石上拴好,大摇大摆地上了楼。他俩都在脸上覆了丝蚕面,盖住伤疤与容颜,可一对欢喜雀跃的眸子却掩不住。水十九虽说常来饮酒,可与人结伴前来却是头一回,此时东瞥西看,脑袋骨碌碌转动,还高兴得往侍应的伙计怀里丢了几枚碎银。
两人在楼上饮酒,桌上胡乱摆着揭了封泥的酒坛子,火炉中烫着酒,正咕嘟咕嘟冒泡,散出浓烈酒香。水十九拈起注碗来,还未呷一口,便忽而皱眉道:“好浊。”
听他这么说,玉乙未探头一看,只见酒液上浮着层白沫,也皱眉道:“这店家黑心,咱们买了这么贵的席位,还给这么浊的酒,我去寻他论个理去。”
在清园这种档次的酒肆里,是只卖清酒的。水十九又嘴刁,平日里只喝略次于棠下眠的酒,这等蚁绿是断然入不了眼的。
见玉乙未正要起身,水十九却伸手按住他,笑道:“不用,若是和你一起喝,倒也不是不能下口。”说着便端起注碗,一饮而尽。
所幸那黎檬酒还剩下些,二人分着吃了,又要了碟尖椒过油肉,切了些牛肉下酒。后来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他俩都脸皮发烫,面上挂了些醉意,竟不自觉说起些胡话儿来。水十九对床帏之事颇熟,总能说出些奇闻轶事,听得玉乙未面红耳赤,却心痒难抑;玉乙未亦时常留神天山门中修习趣闻,此时与水十九如数一说,也让这刺客听得心旌摇荡,无比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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