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檄讨雷家失利后,同乐寺里便仿若盖着一层愁云。断肢残臂的刺客们垂丧地聚在柿树下,目光黯然,犹如行尸走肉。
过了半月,金五的伤好全了。伤痂脱落,浅白而微微隆起的疤痕却仍盘踞在身上。他开始慢吞吞地在寺里闲晃,活动腿脚,有时练几式带剑、缠头刀,手里抓着一把飞蝗石打柿叶子。
颜九变依旧给他煲药,惯常地将青瓷瓶里的药液混进水汤中。金五似乎察觉到了,但对此缄口不言,只是每回都会沉默着将他带来的药喝尽。
他俩的话愈来愈少,常常说了上句便断了下文。
这日正恰轮到他二人值守山门。颜九变靠在漆柱边,凝望着郁葱翠林,金五翘腿躺在鸱吻边,懒洋洋地晒着日头,浑身舒展开来,仿若要将身上霉点都晒去一般。
“…对不起。”
颜九变垂着头,忽地没来由地道。
金五没回话,似是睡着了一般。
“你是在怨着我么?这半月来,我们都未说过几句话。”颜九变沉着眼眸,细声低喃道。微风拂掠而过,将他的话语悠悠吹上寺檐。“你若是心里怨恨我,当面同我说也无妨。”
等了片刻,檐上却无动静,只听得林中虫鸣沙沙作响,在耳旁喧嚣不已。
罗刹鬼这段时日同块钝木似的,对他的话含糊应答,四目相接一瞬便抢着要移开眼。他俩都仿佛心虚了般避着同对方见面,可毕竟是搭伙接令的一对,如今若是就此分道扬镳也颇为古怪。
颜九变心里焦躁,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寒意。他咬咬牙,仰头往山门檐上望去,问道。“还是说…你如今得了左楼主厚爱,再看不起我们这等卑贱之人?”
眼前闪过那日在槅扇后两人交叠的身影,颜九变心中霎时升起灼痛感。一霎间他仿若再无立锥之地,论武功剑法,他比不得武艺超群的金部,可要论如何取悦侍奉人,他竟也比不过这人。左不正凝望着金五时那般悲喜交集、却又笑逐颜开的脸庞已深深烙入他眼底,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刺痛不已。
口中泄出了讥嘲的苦笑声,颜九变艰涩地笑道,“哈哈,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是少楼主,是被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人物,正算得天上之骄阳,我们如何比得?”
“老天爷可真是独待你好,你生的模样好,又有武才,左楼主对你又青眼相看…”夺衣鬼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嫉愤之情,闷声道,“怕是同我说话都会脏了你的口。”
风声凝滞,死寂在山门边弥漫开来。
许久,头顶飘来金五微弱的声音。
“并非如此。”他说。
颜九变正垂着脑袋,用剑鞘有以下每一下地戳着沙地,此时听得那人开口,竟腾地跳起身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在听到这人发话时心里竟喜出望外,仿佛干涸之时忽逢甘霖一般。
“你原谅我了么?你同我说话,算是原谅我了罢!”他死死盯着寺檐,目光似是要将青瓦洞穿,连珠弹似的急切发问,仿佛生怕晚了一瞬。“你还乐意做我的接应人么?”
风里似是传来轻弱的叹息,仿若历经了踟蹰、迷茫与犹豫,但片刻之后那一如既往的、冷淡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嗯。”
这一声应答仿若在心里激起千般涟漪,一瞬间颜九变热汗涔涔,惊喜欲狂。檐上的人呓语似的发话,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里,又瞬时化作一记惊雷,震得他浑身战战。
多余的言语尽化作叹息,身躯与心都疲惫得沉沉欲坠。
隔着厚重而漆黑的寺檐,金五望着湛蓝如洗的天际,喃喃道。
“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水九。”
值守完山门后,罗刹鬼从檐上跳下,轻巧如飞燕地落在寺中。
颜九变默默地注视着金五在兰锜前驻足的身影,那人正仔细地挑拣着刀剑,将一柄柄铁剑拔出鞘来细察着刃锋。刺客们三三两两地聚上前来,也默不作声地从兰锜架上拣用趁手的斧钺。
每两日会布一次令,传令的水部刺客来了,将五色密令盒放在架前的长桌上。各部密令盒皆不同,刺客们也依着自己所属各部打开盒盖,从中拣出分给自己的密令。
金五没急着去看分给自己的密令为何,而是依然在兰锜前闲晃。他从架上抓起一柄刃身漆黑的钢剑,饶有兴致地翻来覆去地盯着看。
颜九变见状,走上前去笑道:“是柄好剑。”
他同金五这段时日说的话少,如今便总想千方百计地同他搭话。说实在话,比起成日抱剑入眠的金部而言,他对刀剑知之甚少,顶多也只在人家寝房里见过供奉的金钢钺刀,讲些片面之见。
话音未落,他忽见金五脚步趔趄了一下,捂住了额,微微地喘着气儿,便忙问道:“怎么了?”
罗刹鬼捂着额闷声不响地站了半晌,才缓缓将手放下,煞白着脸摇了摇头。可颜九变分明瞧见他抬起眼来时眼中似云萦雾绕,在瞥见自己的一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空茫。
“…没事。”金五道。
颜九变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你若是伤还未好全,再回八角亭歇几日也成。我接的令八成也不需甚么接应人,凭几枚天蚕线便能将那群犬豕搅个稀烂。”
金五黯然无语,可眼里现出几分没来由的困惑。他忽地往后退了一步,颜九变只觉掌下一松,便见他抽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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