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滚烫的还有水十九的目光,灼如烈火,缓缓在玉乙未身上逡巡。水十九看他把密令吞进肚里后,忽地淡淡地来了句:“这并非你应知之事。你是火部的罢?记着,你们不过是根手铳的火线罢了,只用临敌时点燃便成,其余事皆不许插手。”
玉乙未冷汗涔涔,却仍大着胆子贫嘴:“像火七那般的哑巴,在候天楼比较受人喜欢?”
水十九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将两手交叠在脑后,惬意地舒展着身子,将脊背靠在车板上。他微笑着望向玉乙未,道:“不错。”
玉乙未心里正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要他去杀人?不如要他立时在此自尽的好。他是杀人的料么?虽说先前杀了玉己丑、火十七两人,不过是失手自保的举措。且那日手上染血后,他便每夜噩梦连连,有时恍惚间看到玉己丑肚破肠流,血雨漫天,有时则是恶鬼侵袭,张牙舞爪地朝他撕来。
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他觉得自己活得愈发如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水十九闭目歇了片刻,忽地从背后抓起一把长剑。虽为做斥候细作多的水部,他确也着实身手敏捷。玉乙未只见眼前一花,只见一道漆黑剑刃横亘眼前,云芝剑挡,约三尺长。
刺客握着那剑,剑尖直指玉乙未鼻尖,眼里煞气毕露。霎时惹得玉乙未冷汗犹如瀑涌,将一身黑衫浸透。
正惊惶时,却见水十九嗤笑道:“怕甚么?”
我怕您削我。玉乙未不敢说出口,却见剑锋一晃,巧妙地自鼻尖擦过。长剑在水十九手中灵巧一旋,一瞬间便将剑柄握在掌心里。
这水部的刺客收剑入鞘,把长剑抛给他:“拿着。你先前的那剑短了,不中用。”
“拿着…作甚。”玉乙未傻眼了,但还是乖乖地把那剑接过,绑在系带上。
水十九对他冷笑,眼里像刮起了风霜:“不是说了么?去杀人。”
“我同你一齐去。”
骡车行不多时,便入了成邑里。灰城墙上种着一片马缨花树,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便透出一股浓郁苍翠的碧色来。丛丛簇簇,风拂时正如翻涌绿浪。夜幕时分,刺客们将骡马拴在桩上,扮作伙夫在酒肆里歇脚。
玉乙未伏在屋檐上,吹着凉风。说来也奇,他摸不清候天楼杀人的缘由,看着仿佛是随心所欲、想杀便杀,却又受密令所缚,不得妄动。
杀人这种滋味正有如烈毒,有人戒不得瘾性,愈发沉沦;有人只消一回便被毒毙,心如死灰,极尽煎熬痛楚。玉乙未不知自己算哪种,只知横竖皆是死路,不是被候天楼刺客所杀,便是在噩梦似的屠戮里杀灭自我。
飞檐画角下,烛火荧煌,觥筹交错。红漆木椅上人头攒动,笑语喧天。水十九向他点了几个要仔细盯着的人,他一面两眼惶惑扑闪,一面手心里汗液直流。
“要杀的人在何处?”他问。
水十九伸手一指,玉乙未循向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也不知指的是谁。
玉乙未讪笑,“哥,您这么指我可不明白。”
水十九淡淡道:“全部。”
“啥?”
“我说,”水十九漠然地望着人群,冷冽地道,“这间酒肆里的人,全部。”
其后一切便有如幻梦一般,再不真切。玉乙未只觉自己的身与心仿佛裂作两半,全无知觉。尖利而嘹亮的瓷哨声划破长空,搅乱宁寂。他依着水十九的话点燃火线,把澄亮的纸灯笼一个个打裂。眼前霎时如坠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耳旁只听得霎时迸发而出的如雷惊嚎,旋即是桌凳翻倒、杯碗碎裂,像极了挟杂着惊雷的骤雨。
刺客们挥舞刀剑的呼啸声盘旋于耳,利刃入肉、血雨纷零。玉乙未震恐地呆立在这腥风血雨中,嗓中忽而发出喑哑的哭嚎。他想起了那个天山门弟子丧命的夜晚,想起了倒在血泊里的玉执徐,这是每夜皆会在梦中上演的惨戏,而如今又要重演。
“拔剑,火十七!”
在纷乱的痛哭嘶嚎中,遥遥地传来水十九的怒喝。
玉乙未深深地呼着气,又将浓郁的血腥气吸入肚里。他恨不得把自己登时揉作一团,深埋入地,再也不用理会旁人投在身上的烧灼似的目光。
刺客们都在厮杀,白净而发黄的窗纸上洒出如红梅似的血印,时如浓墨重笔,时如轻描淡画。一个个人被刀剑砍裂了身躯,砸到门板上。
水十九跳到玉乙未身边,捉起他的手一看,立时眉头紧蹙。“你在作什么?”
玉乙未从方才起便一直在瑟瑟发颤。他的手里握着水十九给他的长剑,而这剑干净寒亮,有如明镜,既无入肉时的发黄油污血渍,也无砍到骨上时的缺口。
“还不动手?你还是个刺客么?”水十九揪着他的衣襟连珠炮似的发问吼道。几乎所有刺客都在以厮杀为乐,而这古怪的火十七却栗栗发战地一动不动。
身上被使劲推搡了一把,玉乙未被浑浑噩噩地推到血迹斑斑的酒肆中央。他的脚踝被垂死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捉住,有刺客凌空飞斩,劈开行客肚腹,将肝肠剖出,湿淋淋地落在他身上。
玉乙未抬起了剑,颤声问:“为何?”
“你指甚么?”水十九不解。
“为何要杀这些人?”仿佛是血腥气冲乱头脑,他再也不顾得在候天楼刺客面前露怯,呢喃似的问道,“我是为了甚么而在此处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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