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他心中似乎已不止留着对候天楼的憎恶,更有一股难解的辛酸盘踞心头。这群恶鬼都曾是饱受疾苦的流民,却甘愿抛却人心,拜在左不正麾下,化作杀人如藨的利刃。
山驿小径的尽头还真有间祠堂,幽幽暗暗的,四处尽是森然虫鸣。玉乙未踏着膝高的杂草踩上石阶,门柱上似是镌着几个大字,他凑过去看。火光照耀下只见左右两支石柱上刻着:
“先兆呈吉,后路逢凶。”
四野仿佛霎时涌起浪潮似的阴风,一阵阵地往身上扑。玉乙未缩了缩脖颈,蹑手蹑脚地往门里走。堂中霉味浓郁,一抬眼便见土壁上画着眼花缭乱的狮子发夜叉,青身赤发,两只尖似羊角的利角凸起,光秃额下是三角逼狭的双眼,正绽放着凶光。
壁上画的似是八大不乐狱,血河流淌,铁爪纵横,石山崔巍,接天连地的酱紫色铺出一片惊心寒胆。玉乙未看得出神,心里惶恐不安,却忽见天花顶上写着四字:“上无青天”。脚下又倏时一崴,似是踩进一方生满青苔的小沟中,方直的沟底刻着:“下有黄泉”。
玉乙未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跌撞着往祠堂深处走。呼啸的风渐化作朦胧细微的雨点,继而倾盆而下。雨水挂在檐角,像一串连绵的蚌珠。
供桌前落着一只签筒,木签四散。玉乙未蹲下|身来将木签拾捡干净,放入筒中摇了摇。三次是“凶”,吓得他心惊胆慑,但签文已散佚,看不出他的死法,最后一次是“小吉”。
桌上摆着几只香炉,其后是如树藤般虬结的木格子,龙凤纠缠,汇于花顶,一个五尺来高的泥像立在土壁上。玉乙未踩着土阶爬上去,泥像的面容已蒙尘,他没看出这供的是哪位,便拿袖子擦了擦,几只小扁蛛四散逃开。
泥像的面容被拭净了,看着却与其余泥塑大为不同。飞扬而清俊的眉眼,一手执朝笏,一手捧金盏,祥云仙鹤的白袍,看着似个受人供奉的神灵。
玉乙未还是不认得这是甚么人,便拾起脚边的供牌一看:“生于壬午年建丑月二十二日,卒于壬寅年建午月二日”。
说来也奇,今年便是壬寅年,也正值午月。供牌摸着挺新,似是才放在这儿不久。这人也着实惋惜,才活了二十岁,却塑了个神仙似的泥像。玉乙未再看下去,只见下边有行金字:“先考文公讳易情府君生西之莲位。”
雨声疏疏落落,像微弱却不息的鼓点。候天楼刺客曾将这祠堂整修一番,把敬重之人的塑像放在此处。玉乙未拿着火折子呆滞地站了许久,这才辨出牌位上的金字:
易情。
这人叫…文易情。
第181章 (四十一)世无一处乡
初日东悬,天色已现出鱼肚白。骡车自山驿中悠悠起行,踏过在日光下发亮的紫地丁与细长如金的草片儿。不多时车队便分为两列,一列行入密林间,钻入枳椇荫中;另一列则走坡下的小道,扬起薄纱似的飞尘。
昨夜在祠堂里凑合着睡过了一宿,玉乙未有些腰酸腿痛,晨起时更是脑瓜子嗡嗡地响。他抽着凉气给脸上的伤换了趟药与细布,随后百无聊赖却忐忑地坐在车板上。
一阵迷茫涌上心头。他想救玉丙子,却不知如何下手。前路漫漫,而他只得踽踽独行,无人相助。玉乙未隐约觉得他窥探到了候天楼秘密的一角,对人命祸福知之甚详的左不正,供在祠堂里的泥像,似乎都在诉说着某个隐秘的故事。
水十九从前室爬进车舆里。玉乙未正阖着眼打瞌睡,霎时只觉尖刀似的目光在周身描画,一睁眼只见水十九疑忌地望着他。
玉乙未倒很自来熟,抬手招呼道,“哥,您早。”
他的手上刀伤未愈,缠绕的麻布上露出一抹薄红。水十九见了,忽地问道:“你手上的伤…如何来的?”
自然是被水十九捅穿的。玉乙未心知肚明,却面不改色:“说了您别嘲笑我,是当初追那脱逃的天山门弟子,不慎被他伤了。”
水十九嗤笑道:“无能。”
话虽如此,他却未从车舆中离开,而是踱步至玉乙未面前坐下。玉乙未正战战兢兢地挺着脊梁,却见他倏地从袖管里扯出一张被叠得方正的麻纸来,指尖一弹便把纸条丢入玉乙未怀里。
玉乙未正疑惑,水十九道:“密令。”说着又抬着下巴高傲地努了努嘴道,“拆了。”
心里似是闪出一个不祥的念头,玉乙未打开麻纸,一颗心却先猛地痉挛一下。他呆坐了许久,方才抬头,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要…要杀人?”
纸上正写着去处、名姓与时分,人名上用朱笔狠狠画了条红线,仿佛一道狰狞的伤疤。纵使玉乙未从未干过这行当,依然能猜出八|九分。
水十九反奇道:“刺客杀人,那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咱们不杀,还留着别人脏手么?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
玉乙未只觉两手冰凉抖颤。他唯唯诺诺地应了好,将麻纸上的字仔细记了,便将纸揉作一团,塞进嘴里,抓过一旁的羊皮囊喝了几口水沾湿后咽下。
他好不容易把这粗糙的玩意儿吞下去,忽地想起玉丙子,慌忙问道:“咱们要同其他车队分开么?”说着他先扑到轩窗边,揭了帘子往外一瞧,只见他所在的这架骡车先往小路行去,果真与小师妹所在的车列分道扬镳。参天古柏在径旁缓缓掠过,正午日头如火伞高张,曝晒得黄尘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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