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迂腐无趣的话文也拿得来演?”班头虎眼一瞪,往书生面上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姓万的,你是挨入乐籍的人,假作甚么清高?你自个儿好好忖度一番,这几页破纸上演的戏有人看么?”
那姓万的书生抹了把脸,取出白巾子来细细擦净了,只是抿着嘴地望着班头。眼角微红,倒不是委屈,而是愤懑。
班头看着这书生,仿佛看着只在泥里拼命抻长脖颈的短尾鹅,直教人心头火起。他蹲下来,拍拍万书生的脸,似是在安慰,却忽地给书生猛抽了个响亮的耳光。
“蠢才!咱们不是说经讲史,神鬼逸闻、风流本子不会写么?去拿几册芙蓉鸳鸯词本儿来瞅瞅!”
万书生捂着脸站起来,把地上的纸页拾掇好,闷声不响地踉跄着走了。班头的叫骂声与毒辣日头一齐扑在身上,灼烫得发疼。
城西有几间孤伶伶的瓦房,榕果落了一地,在聒噪蝉鸣里散发着熟烂的气息。万书生垂着头,一步一挨地挪回瓦房前。有人蹲在青砖边,就着石缝里的流水洗油柰,见他回来,丢了只果子上来,笑道。
“大秀才,回来啦?”
这人一身明绿窄袖衣,剃了个秃瓢,却戴着脑搭儿,笑得和和气气,却说不出的油滑。此时见万书生拖着步子回来,他两眼一眯,笑得比见了自家婆娘还亲。
此人是伶人间的红人,诨名叫钱仙儿,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听班头说这人充过几回家班,最会写风月本子,酒色花柳,又偏地对奇淫之事知之甚详,写来的话文虽教人不齿,却总能引来如海人潮。
钱仙儿嚼着油柰,忽地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看着假正经,实则真古板!”钱仙儿嘿嘿一笑,“瞧你那做白事的脸,定是班头又丢你话文了罢?我与你说,只要动动笔杆,暗里带花,将那倒凤颠鸾、鱼水相欢一事写一二笔,把那钻穴逾墙、韩寿偷香略带一提,众人口上不说,心里却乐意看得很,转眼便能赚个盆盈钵满!”
万书生脸红了一红,骂道:“无耻!”
“无耻怎么了?”钱仙儿咧开一口白牙,“咱们这些人,要的是活命生计,荣华富贵,甚么礼义廉耻都是饭饱后谈说。”他从石砖上跳下来,用湿淋淋的手拍了拍万书生的肩。“唉,瞧你过得这般潦倒,哥哥我告诉你个法子。”
纵然心里颇不情愿,万书生还是支起了耳朵。
“最近丰元城不正是有武盟大会么?寻常百姓看不到,可兴趣却颇浓。我写惯风月本子啦,打杀写不来,你若是想,倒可以写些话文来。”
钱仙儿把果核呸在地上,点着他的肩道,“像甚么飞燕姑娘情迷北派三公子,醉春园迎奸永定帮,反正也无人见过,怎么荒唐怎么来。”
这些话简直不知羞耻,顿时听得万书生眉头大皱。
“怎么,不想写了罢?”钱仙儿仿佛料到他定会如此作色,又是一阵放声大笑,“万事通啊万事通,你怎地想不明白这道理呢?你写得愈卑贱,愈下流,反倒愈教人喜好。这千百年改朝易代,物换人非,可总有一事是不变的,那便是‘欲’,财之欲,色之欲,从来都是在这世间难以餍足,便要靠戏说话文来补全。你觉得自己写的是清高玩意儿,不过是落落寡合,孤芳自赏罢了!”
钱仙儿恶狠狠地伸手推了一把万书生。万书生被他推搡得踉跄,几乎在石阶上摔个狗啃泥。
回首望去时,这秃瓢脑袋已不见踪影。
地上放着个纸包,似乎是钱仙儿留下的。
万书生拾起来打开,里面放着两枚铜钱,却散发着强烈的臊气,仿佛曾被狗溺浸过。一霎间他的眼前仿佛闪过钱仙儿在他面前恣意大笑的脸。
这是对他的羞辱,因为万书生实在囊中羞涩,肚腹饥馑,这两枚遭狗溺浇过的铜钱定是得收下的。
他咬着牙关,把那铜钱往水里冲了一冲,用衣袍擦净后仔细地收进干瘪的钱袋子里。
——
东仓街上人潮涌动,黑麻麻的头颅此起彼伏。这儿是丰元城最繁盛的大街,挑担儿的,装米酒的,卖副食的,各色各样的走贩混在一条街上,吆喝声不绝于耳。
街尾有间茶铺子,万书生慢腾腾地走过去,坐在门槛上发呆,街上有些摊子卖供奉用的碎糕,他饿极了,却只能用眼瞧着。有几个与他一样的写话文的鬼鬼祟祟地猫在铺子里,对茶客们指指点点。
“哎,我看那个像鹤行门的,黑边白袍,袖上有鹤。你记着他样貌,等会儿写进银字儿里。”
“那人挎着柄剑,形容粗犷,看着像大兴的人。哎,这儿是不是离醉春园不远?我懂了,咱们就写‘永定帮一剑擎天,醉春女娇声连连’!”
万书生心知这是他的同行们在寻武盟大会的与会者来胡写一通了。这类武人相斗的话文写得愈是奇诡,便愈引人来听,若是再添上几笔纵情之事,便能大受欢迎。
寻常人对武林之事一概不知,若要听到那些个绝世高手也与常人一般有着七情六欲,甚而干些偷香窃玉之事,心头自然大为满足。
可他从来干不来这事儿。他受了祖辈的连累,入了乐籍,却打心里不爱写些粗鄙世情。万书生颓丧地望着人潮,越发心烦意乱,他打定主意,等攒够了银子便回彭门,再不干这胡编乱造的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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