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呼吸一滞。
覆在面上的阴影忽而消失了。金乌起了身,迎着江风遥望灯火明灭的丰元城。在巍峨的山影、恢弘城池前,他们二人皆似微尘,而在敞阔天地间,他们又渺如蜉蝣。
他们皆是孤独的人,若是分开来看,定不为世间所容,可若要放在一起,便不会孑然而立、形单影只。
夜静更阑,金乌正立在木筏上眺望丰元的漆墙红砖,忽听身后传来玉求瑕的唤声:“少爷……”
玉求瑕话里似乎带着笑意。因为金乌向来口是心非,从来不爱与他说心里话,若是要说,也得拐弯抹角绕个山路十八弯才教人出些端倪来。
金乌似乎心烦意乱,捂起了耳朵,“忘了忘了!刚才的话不作数!”
他没捂严实,露出发红的耳尖。玉求瑕却笑呵呵道:“我记住了。”说着便咬着牙关往骨脉中贯了气,也坐起身来。
忽有一件冰凉物事滑入手中,金乌一愣,其后便是一对凉若冰雪的手指覆了上来。待转过身来时,他才发觉玉求瑕牵着他的手,将玉白刀握在手里。
这是冠绝世间的名刀,雪白如玉,至阳至柔。纵使千番勾心斗角,万般明争暗斗,都抵不过那纯粹至极,圆融极意的一刀。
金乌看得呆了。纵使他身为与天山门交恶的候天楼刺客,也对玉白刀怀抱敬畏之心,因而刀入手之时竟微微颤栗,哑口无言。
望着交握的手,玉求瑕郑重地道,墨黑如玉的眼眸泫然发亮,泛着潋滟水光:
“我把刀交予你,命也予你。少爷,玉求瑕是你的刀,王小元也是你的人。”
月色清辉似是与刀身融为一体,刀鞘莹白剔透,泛着无瑕玉色,仿佛天地其余物事皆黯然失色。这是位列天下第一的名刀,带着霜雪寒凉,却又温宛之极。
说罢此话,他忽而心中一轻。历经千难万苦,饱尝世间炎凉,为的只是找到眼前此人,说上如此一句话。
水声汩汩,载着桴木漂在广廖的河面,慢慢悠悠,仿佛光阴也不曾流逝,在此停歇。
可出乎意料,金乌望着那刀,沉默半晌,忽而松了手指。
玉白刀坠在筏木上,骨碌碌转了几圈。金乌看着它,冷冷发笑,“不要,我才不要。”
还未等玉求瑕来得及瞠目结舌,他便叉着腰转向一旁,对着漆黑的江面道。
“太浪费了。”
“嗯?”玉求瑕还未从他方才扔了刀的震惊中走脱出来。
金乌转头,又是嗤笑一声。“我说,太浪费了。你不是想成为大侠么?几年前在嘉定时便是了。成日从府里偷溜出去,为的还不是茶铺子里说书先生那几段嚼得掉了牙的故事?你既要当侠客,便用心些当,别给像我一般的恶人当刀使。”
虽说金乌面上仍带着如往日那般的促狭笑意,可却难抑话中的自贬之情。
其实自金震死后,他时常觉得心痛如绞,不时自责:若是他早死在回嘉定之前,是否便不用遭受这般离丧之苦?
“金乌”是守着与太公的承诺活下来了,但却无时不刻处于生不如死的苦痛间。故去的亲朋,丧命的亡魂如萦绕于身的寒风,无处不在,又不可捉摸。
玉求瑕却摇头,道:“你不是恶人。”
金乌淡淡道。“我若不是恶人,世上便无人是恶人了。”
见他心中似是有所郁结,玉求瑕了解这犟脾气认死理的心性,便把玉白刀拾回,随意一躺,道。“嗯,好,你是恶人。”
“若你是恶人,那我就更应该救你啦。”玉求瑕认真道,“劝恶扬善,乃行侠仗义第一要事。”
金乌眉头微蹙,拧开了脸。他又拔了根葭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玩儿。玉求瑕清凉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他背上,惹得他浑身抖战,脊背发烫。
“世上贫寒困贱者甚众,你要救人,大有人在。”他青碧的眼眸望着破败的葭絮,声音似是有些发颤。“芸芸众生,少我一个不少。”
一切似乎倏归宁静。金乌等着玉求瑕回答,可身后那人沉默不语。漫天星辉落在水中,仿若天与河皆为一体,九天星辰如珠如泪,桴木仿若在幽邃天穹中沉浮,风与光相交映,天与地渐难分。
静谧的夜色里,忽地自背后传来一句话语。
“全都要救,世上的人也救,你也救。”
月色映得玉求瑕的脸色愈发霜白,正因如此,金乌看清了他的脸,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似是悲难自抑,又似是因喜而泣。
玉求瑕道。
“多你一个,不多。”
第134章 (四十九)风雪共恓惶
六月初六,夏阳暑热。此日正是天贶节,白日里各家各户纷纷将衣衫搭在竹杆上晒,圆檐帽、巾子与枣褐衣挂得满满当当,街头巷尾似是串起了一片深褐帘子。
日头如火伞高张,暑气蒸腾,人人赶着去取水洗沐,瓦市里清冷了些,只余些卖冰元子的走贩吆喝叫卖,声音悠悠扬扬,荡在发烫的土路上。
“滚!”
贴满花绿招子的漆门中忽地传来一声暴喝。
突然间,一个裹着四方巾的书生模样的人狼狈地骨碌碌滚到路上。
他胸口留着个灰黑鞋印,显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同他一起被丢出来的是几册话文,棉线断了,书页似蝴蝶般漫天飞舞。
一只脚狠狠踩践在那纸页上,来人是个套着红缨笠子帽的壮汉,正是戏部里的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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