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总与我说要做好人、善人,即便遭了骂、挨了打,也切不可伤人。我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拿尖石子来砸我,但后来有人拿了镰刀,还有人拿了斧片子。我以前武功学得快,你们怕我害人,除却娘亲教我的几式刀法,再没教过我功夫。可我忘记了,我甚么都忘了。我后来还是学了功夫,学会了杀人,过去的金乌不在了,我只是候天楼的金五,是黑衣罗刹。”
他倏地起身,浑身都在颤抖,乞求似的发问:
“阿爷,我这条命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老天爷的戏谑玩笑?我是不是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倏时间,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汹涌狂潮般轰然撞击着胸腔。压抑了许久,这一刻情感终于迸裂喷薄而出。
七年了,他一直做着无心无情的黑衣罗刹,将喜怒忧悲掩在鬼面后,爱恨思欲藏在心底里。他在风里发抖,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飞来,或是将他撕成碎片,或是把他往深渊里往上提一把。
金五迷惘地望着对面的老人。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将他好打一顿,或是放声长啸,失望至极地对他数落一通。
果不其然,金震怒目睁眉,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鸣。
金震吼道:“错!全都错得荒唐!错得可笑!”
老人一脚踹在他膝盖处,踢得金五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你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五茫然地摇头。尽管金震打得他很痛,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浑身是毛病,没一点是处,也不知为何还要苟活下去,为何而生,又为何不死。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耳朵,又往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蠢崽子!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是搞错了名字!”
粗哑的嗓门在他耳边咆哮,震得他耳朵发疼,心里怦怦直跳。
“你的名字是金乌!不是金五,也不是候天楼黑衣罗刹!从始至终都是金乌!”
“你觉得你死了就成?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抵得过六百条命的分量?”
金震怒吼,“给我活着!死了不过一时痛快,凭什么要你的痛快去抵在世之人的难捱?这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偿债,这辈子偿不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甭论是作牛作马,偿清为止!”
“是,我方才是说金家不该出你这等杀人鬼,但可没说你不是金家人。黑衣罗刹是我孙子,那还能有甚么法子?我这把老骨头连丢命都不怕,还怕丢脸么?”
金五愣愣地听着,他一直在发抖,身子在颤,口齿在抖,感觉酸涩的眼眶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泪来。
老头儿又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喝道:“你自个儿告诉我,你是谁!”
他颤声道:“金乌。”沉默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是…金乌。”
金震总算舒了眉,敞怀大笑:“不错!你一直都是金乌,龟孙子,我也永远是你阿爷!”
天边不知何时已破了晓,璀璨朝霞漫天,鳞鳞金光遍野。晨作的声息渐渐四起,有袅袅炊烟在青瓦上冒起。风声,鸡鸣,犬吠,车轮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四野八方地传来。死寂的夜已悄然消逝,只余明媚的晨曦。
金五不自觉地起身,走到门边去看清晨的嘉定,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光景。转头时却听得金震一阵猛咳,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根火条,放在手里。
“但是,有罪必有偿,蠢孙儿。”金震脸上沟壑似的深纹柔和了些,虽带着遗憾与悲哀,却慈祥和蔼,“你一个人来背这罪过,实在太重啦。”
一阵惊遽忽而袭上心头,金五只觉不妙,出声道:“太公……”
火条被掐断了,露出内里漆黑而坚实的剑刃。金震舒了口气,反而在笑,“幸好,幸好。你杀的人还没多到两支火条写不完,所以倒也没发觉里面藏着把剑。”
老人将剑刃抽出,高声大笑道:
“我就要死啦,早死一刻也无妨。咱们金家的人,宁可在疆场遭乱刀箭雨而死,也不该在病榻间缠绵将尽。蠢孙子,听着,接下来的事儿既是你的罪过,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决定的!”
金五呼吸一窒,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内里将他割开,他顿时明白了金震要做何事——以死谢罪!他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前,吼道,“太公,人是我杀的,你不必……”
他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他太公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怎会放得下这罪过?俗语说,儿之过咎于父母之过,可他没了父母,那便是他太公的过错。他曾以为金震会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盛怒下杀他性命。可金震却放他活了下来,因为这老头儿明白,罪过将由自己承担!
老人忽而往地上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以洪亮嗓门道。
“列祖列宗,不肖子息,未能保疆卫国,反而忍垢偷生。拙孙金乌之过,以老身之命相抵!”
言罢,剑尖突地抵上胸膛,金五扑过去时那漆黑的刃锋已透体而出,鲜红的血花猛烈迸出,如同天边火烧似的朝霞。
温热的血溅在面颊上,流进眼眶里,将世界染得血红。他抿着嘴,只觉得心脏疯狂地跳,怦然声响令他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溅到梁木底、石壁上,将那一墙炭字染湿、模糊。
像是所有的罪孽因此而洗清一般。
“金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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