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丑年建辰月,涨海饲百幻蝶族,吴家高祖一族。”
他一边颤声地念,一边写。弯弯的残月悄然挪向西边,油樟叶簌簌作响,与呜咽风声纠缠胶葛,在远方、近处悠悠传来,犹如千百怨魂云愁雨泣。
炭火条把金五的掌心与糊口染得漆黑,一支写尽了,老头又丢给他一根。一开始每写一笔,金震便厉声数计,算他杀了多少人,可后来似是乏了,只紧抿着口看他接着写。
墙上布满了划痕,密密麻麻,像群聚的蟆蚁。金五木然地写,他记得每一个杀人的暗夜,挥出的每一剑,溅起的每一朵血花。他划一笔,就像在心上划了一刀,痛楚伴着汩汩鲜血充盈在身体每个角落。
他从来都是记得不该记的事,而忘却不该忘的人。
待他写完,远处传来微弱的鸡啼,天穹依然染着昏黯的黛色,可风里已飘来晨露与枸橘的鲜气。满墙黑压压的字迹如同铺天接地的墨云,在他面前绵延伸展。
金五恍然若失,头似裂开了般抽痛,人如步在云端般轻飘摇晃,若不是跪了一整夜,两膝冷硬发疼,他几乎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间。
他写了一夜,金震也看了一夜。当他画下最后一笔,老头沙哑地开口:
“六百一十四。”
死寂降临在他们二人之间。“七年,杀了六百一十四人。”
金五低着头,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了头顶。
“一代人,三十年啊!而你——七年间杀了六百余人?其间不乏有清官良吏,高风峻节;不免有僧道儒士,匠工娼丐,五行八作,论谁不是一国之民?不仗剑对敌,反祸国殃民,好,你真是做了许多好事!”
金震望着那石壁,唏嘘叹息。
良久,老人忽而一把揪住了金五前襟,将他扯起来,喝道:“睁大眼了!看清楚那匾上写着甚么字儿?”
金五被他扯得仰起头来,雾蒙蒙的天边出现了朦胧的日影,几丝日光自云间钻出,落在家祠的漆木匾上。
那几个黑底漆金的大字格外怵目惊心:“碧血赤心”,“奉公为国”。
倏时间,似有一大盆冷水浇在金五头上。他嘴唇发颤,怔怔地望着那几个字,耳边回荡着金震的怒吼。
“从六月山之征,黑水鏖战到镇守薛城,金家世代坚贞不屈,尽忠报国!我辈上下,可曾敢有一丝懈弛怠散?可曾敢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即便是你那违了军令的窝囊爹,至死也要守着洮泯二州不离半步!”
金震勃然变色,“就算老朽无能如我,也在先祖灵前立过誓,定要护住嘉定黎民!咱们祖辈花了百年树业立名,你可倒好,割起人头来如蓺草!”
罗刹鬼被他揪着前襟唾骂,浑浑噩噩间瞥见了敞着的麻衫间,老人胸膛上轇轕斑驳的伤疤,心中猛然一动:他太公拔山盖世,是举世闻名的力士,所向披靡,候天楼怎能伤得到他?
不是候天楼有这般能耐,七年前的元日,水部买通了远近街巷里的逸夫,要他们各执兵戈,前来围攻金震。若是已做惯杀人越货之事的刺客,他太公兴许能放手一搏,可对着仍是嘉定子民的逸夫,他却宁可手无寸铁,挨人刀剜!
老头雷嗔电怒,大动肝火,高声道:“我早晚是要死的。可我等了七年,心想若是你遭了候天楼的害,那我便好生供着灵牌,直到这风烛之命消殒。若是得幸生还,那咱爷孙俩还能在命在朝夕之时得见一面。现在嘛,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这等杀人恶鬼,怎会有这等丧尽天良之辈!”
金五忽而觉得难过,心里钝钝的发疼。他终于明白为何金震要扮作疯老头将他恶打一顿,因为他本就该打。他想争辩,说自己并非真已堕为恶鬼心性,并非真愿拿起屠刀,但杀人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是……”他微弱地摇摇头。
金震怒道:“不是甚么?你想说是候天楼逼你的么?想说自己并无过错?他们递了刀与你,你就真去杀人?”
“若我是你,在刀入手的那一刻,便自戕而死!”
老头的气力渐渐衰弱下来。金震松了他衣襟,将他推搡向一旁,猛烈地咳喘。血珠落在青砖上,刺目的殷红。
金五跪坐下来。金震的喉咙与胸膛剧烈起伏,像急速抽|动的炉橐,浑浊的声响在其间回荡,咳嗽声渐渐湮没在幽咽的风里。
微弱的晨曦自身后照来。金五看着老人,忽而小声地道:“阿爷。”
金震余怒未消,喘着气抬头,嘴角还挂着血沫。
“我是不是…死了就好了?”金五呆呆地望着他太公,“是不是一开始爹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老人没有回话,像凝固的磐石。他微微侧了脸,去看门外拂晓的光景。日头裹在缥缈的雾里,青瓦在日光里泛着青翠的光芒,像极了他娘亲眼里的碧色。
金五喃喃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有一半蒙兀儿的血。阿爷,小时候谁都会拿石子砸我,骂我突厥狗,要我滚出嘉定。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讨人喜欢。是要与其他人长得一模一样么?是要将头发捋直、把骨头锉过、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么?”
“我也知道爹他违悖军令是为我,谁都不想看到镇国将军昆裔是异血之人,若是留在边军中不过会扰乱军心。”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起来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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