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了。
晚上不睡觉,白天就得一直补觉。时间随机,地点随机,可能是吃饭吃一半趴在桌子上睡,也可能是倒水倒一半站着睡,一觉睡到半夜才醒,明明不用倒时差,却昼夜颠倒地比他们还频繁。
不睡觉的时候,她看起来一切正常。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吃饱喝足之后会花一下午的时间去涂秘密花园,涂累了就望着某处发呆,睫毛半天都不眨一下。
弗朗茨空闲的时候会陪她,他的艺术造诣本来就挺高,不需要临摹就能完整复刻出一整本秘密花园——但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空闲。
秘密花园是一种涂色本,上面有无数繁琐的线条、无数精致的动物植物,都没有上色,色彩靠自己搭配,五彩斑斓的世界由自己创造,有舒缓压力的作用。
在精神病院里,手涂绘本本身就会作为一种治疗手段来使用,但那仅仅只是针对轻微症状的患者,情况严重一点的越涂越暴躁。
对于这些重症患者来说,他们的世界自成一派,复杂繁琐的线条一旦铺天盖地,就会演变成末日降临的灾难。
翻开白蓁蓁涂的那本秘密花园,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整面杂乱无序的色彩搭配,能称得上有艺术价值的几处,全部出自弗朗茨之手。他毕竟是学过绘画的,对色彩有独到的见解。白蓁蓁下笔毫无耐心,轻重不一,比起涂色,她的目的好像更接近于折断那支无辜的彩铅。
她仅仅只是看起来正常,与之相反的,是一整天都不说话,经常撕纸,睡觉会蜷缩起身子,还喜欢拆东西,拆完了一定组不回去,组不回去就当成垃圾置之不理。
弗朗茨的DIY无人机、乐高机械组,沃尔纳的石英表,古董钢笔都深受其害。有一次她还剪碎了沃尔纳的两盒雪茄。
虽然雪茄这个东西他平常也不怎么抽,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在全员都不好糊弄的情况下,要想让自己看起来像其中最不好糊弄的那一位,仅靠区区颜值在线是很不靠谱的事,这个时候点上一支雪茄装x是非常有必要的。
以上这些熊孩子行为在他们搬离酒店,住进别墅以后更严重了。
西方人有个习惯,都喜欢在家里铺地毯,而且得挑那种十几道工序,纯手工的地毯,这种习惯到了中国也改不掉——白蓁蓁从别墅铺满地毯的那天起就变了,她不拆小东西了,她开始剪地毯了。
在她连续毁掉三张地毯以后,沃尔纳终于木着脸放弃了把整个别墅的地板都铺满波斯地毯的欧洲人行为。
他其实是很不愿意的,要不是看在白蓁蓁愿意就地毯这一点同他开口讲话的份上,他再努力努力,指不定就铺上第四张了。
上海的天气不适合铺地毯。一开始沃尔纳不相信,直到上海开始下雨以后他才明白白蓁蓁说的一点不错。
下着雨的上海阴冷潮湿,抬头望天会发现天色沉沉即将坠下,极目远眺会发现云层密布黯淡无光,滂沱大雨在窗外倾盆落下,黄浦江面灰暗一片。
德国也会下雨,可它下雪的时间更多,森林密布也不靠海,远不如上海这般频繁。
照白蓁蓁所说的,六七月份的梅雨天气较这更甚,铺上地毯的后果就是夏天收获一整栋别墅的蘑菇,冬天和蘑菇尸体上的霉菌一块儿冬眠。
蘑菇本来就是生长在潮湿环境下的,湿润的朽木、下过雨的草地,只要它想,它就可以在任何潮湿的环境下生长。即使发霉了,造成的后果也不过是在头顶上再长出一个新的小蘑菇。
人不一样。
人发霉了,就会腐烂。
哪怕外表有多光鲜亮丽,面容有多青涩稚嫩,内里一旦发霉了,等待她的就是迅速枯竭的年轻生命和无可挽救的破烂心脏。
从前看她,她是一株从根茎到花瓣都鲜妍夺目的玫瑰;现在看她,她的花瓣鲜妍如昨,她的根茎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失去水分。
这里是她的国家,一个安全平和的国度,不论白天黑夜,普通人走在路上碰到危险的概率微乎其微。
白蓁蓁不喜欢被关着,沃尔纳也确实没像以前那样关住她。他知道她那天过的很不愉快,也许会气到跑回家去,也许一两个星期都不跟他见面。
他早料到了这一点,没想过要阻拦,他正在学着,不把她捆的太紧——这是弗朗茨给他的建议。
他说,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沃尔纳像雪地里点燃的火焰。遥遥望着,觉得他难以企及,触碰到了,又感觉过分灼热。不明真相的人若是触碰到了,要么连同己身一起被烧成灰烬,要么亲手将他点做一缕青烟。
是化作灰烬还是散如青烟,取决于这团火焰是否懂得收敛。
聪明的人谈感情,只付出一半的努力,迟钝的人谈感情,凭着孑然天真步步紧逼,没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也没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迟早把自己和对方一块儿烧成灰烬。
白蓁蓁是不爱思考,看起来脑子哪哪都不对劲,实际上情商比谁都高。在这段感情里,弗朗茨自己是明哲保身的前者,沃尔纳却是一腔孤勇的后者。
战乱年代里,白蓁蓁把心拆成两半,一半给了弗朗茨,一半给了沃尔纳;弗朗茨也把心拆成了两半,一半交付给祖国,一半交付给挚爱;沃尔纳同样把心拆成了两半,不一样的是,他的一半装的是白蓁蓁,另一半装的,是应白蓁蓁而生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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