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做错什么了?”靳岄看着都则手上新鲜的鞭痕。
都则把手缩回袖子里:“没什么。”
靳岄便不再问了。那鞭痕自然也是浑答儿弄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两人道别,靳岄心中不忍,转身爬上院墙对都则喊:“这次是新的伤药,贺兰砜帮我买的。你尽管用,没有了我再想办法。”
都则回头,遥遥冲他鞠躬道谢。
靳岄手里拨浪鼓没送出去,趴在墙头拨楞拨楞地摇,回头看见陈霜坐在院中一棵梨树上看他。梨树早落完了花,手指长短的青果子渐渐肥涨、成熟,一个个挂着,憨实可爱。陈霜冲他微微摇头。
靳岄心想,陈霜其实也有几分岳莲楼的气韵。但他对自己外貌不甚在意,伪装北戎士兵时胡子长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十分滑稽。
“以后不必把伤药给都则。”陈霜说,“他从来没用过。”
靳岄一愣:“什么?”
“他全扔进水里了。”
靳岄霎时间没有生气,而是充满惊奇:“为什么?他不疼么,身上那么多伤。”
陈霜从树上跳下,往他手里塞一包肉干,低声道:“我从浑答儿房间偷的。”
分吃肉干时,陈霜提醒靳岄,都则再不济,他的父亲好歹也是虎将军麾下一个将领,他是烨台首领儿子的伴当,与其他北戎人身份不一样。这世上能鞭打他的是浑答儿,有资格怜悯他的只有比他身份更高之人。
靳岄辛苦地咀嚼肉干:“……”
陈霜:“在都则和浑答儿看来,你就是一个奴隶。被奴隶怜悯,被奴隶恩赐伤药,甚至一个大瑀奴隶的日子过得都比自己好。靳岄,他会憎厌你。”
靳岄默默听着,良久点头:“我懂了。”他仍有几分怀疑:“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和贺兰砜去血狼山那段日子,浑答儿和都则常到家里来。”陈霜笑道,“浑答儿这孩子脾气是不好,气焰嚣张,但他直来直去,容易看清。都则不一样。你们可能不晓得,他偷你们的东西。”
阮不奇常和卓卓呆在一起,卓卓对浑答儿有天然的敌意,浑答儿又十分喜欢跟阮不奇逗闷子,两人互相用大瑀话和北戎话骂人,虽然听不懂对方说的什么,但晓得是在问候彼此祖宗。俩人吵闹得厉害时,都则便去陪卓卓。
都则有时候会在卓卓阮不奇的房间徘徊,有时候会钻到贺兰砜与靳岄的房间里,他牵着卓卓,是个天然的屏障。被偷走的都是小物件,腰带、茶杯、毛笔、头绳。阮不奇最先发现自己的梳子不见了,找了很久,陈霜在后院一棵树下发现被烧剩一半的木梳。
“对一些人来说,世上最痛苦之事,便是曾经任打任骂、可随意羞辱鞭笞的人,最后反倒骑到自己头上去了。”陈霜平静讲述,“都则就是这样的人。这事儿我跟贺兰金英说过,你不要多管。”
懦弱之人心头怀有更剧烈的火。那火有时候烧自己,有时候烧的是别人。
“他丢你的药我也看到了。你若不相信,之后有机会出门时,你注意看看外头那小鱼池子。池边的石头上还撒着药粉,若是没清理,药纸就在水里漂着。”
靳岄点头,有几分诧异,几分恍然大悟:“嗯,世上也是有这种事的。”
“只怕他认真恨着你呢。”陈霜低声道,“你分明只是个落魄奴隶,但人人看重你,你甚至见过云洲王和哲翁,又能坐进云洲王的车帐免受雨雪风霜。他这样的身世,在北戎也是个体面人家,却要被浑答儿打来骂去。”
靳岄只觉得复杂,又有些可怕。他面对云洲王、岑融,会提前打起十二万分应对的心思,才能步步为营,一句话解读出千万种意义。可是面对都则、浑答儿,他就像面对贺兰砜一样,坦率直接。
“别人对你好一些,你便觉得他不错。”陈霜又说,“我早就觉得,靳岄你啊,有时候精明,有时候倒天真得厉害。”
靳岄默默吃肉干,良久才道:“再有伤药,我给浑答儿吧,好歹吃了他这么多肉干。”
***
贺兰砜和靳岄预料之中的离别,来得早了一些。
八月很快过去,秋意随着九月迅速降临碧山城。九月底,哲翁率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碧山城,云洲王也在其列。
迎礼之后便是漫长、繁复的宴会。贺兰砜随云洲王跑上跑下,有时候也喝酒,但神智是清醒的,回来的时候绕到靳岄院子外头,小声喊他。两人隔着墙头说一会儿话,再道别离去。
几日后,云洲王把靳岄放了出来。解放那日,靳岄在云洲王的宅子里看到了岑融。
“我接你回家。”岑融笑吟吟道。
靳岄这才知道,在无数次商谈、宴饮之中,云洲王与岑融终于达成协定:他答应把靳岄还给大瑀。
原本这事情需要经哲翁同意,但靳岄如今已是云洲王奴隶,云洲王点头了,他便得到自由。岑融抓起他的手,摩挲他手臂的伤疤:“可惜这印记是消不去了。”
云洲王浑似无意:“当作个纪念吧。”
他扭头看靳岄,握着他的手,说了些亲热的话。靳岄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昏头转向:“我……我现在就走?”
岑融把他接到了自己那边。靳岄没来得及跟贺兰砜告别。贺兰砜出城办事,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他在靳岄院子外转了半日,才从浑答儿口中得知靳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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