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怕是你姑妈的嫁妆吧——她竟也舍得给你?”
“姑妈说如今她礼佛修行,不喜欢这些身外物。还说将来她那些东西,迟早要一件件都给了我呢。”
燕太太又摸一回,笑着还给她,“你可得小心保管,可别碎了丢了,枉费你姑妈疼你的心。”又向玉漏道:“就烦你给她打个络子拢起来吧。”
玉漏因问:“不知五姑娘是要坠在哪里?”
因问家里来了个品味不俗的素琼,芦笙恨不能将一切好东西都挂在身上来,要显眼,叫人一眼瞧见,就说:“坠在金项圈上吧,你会配颜色么?”
玉漏笑着摇头,“姑娘说用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
芦笙叫人取了些彩线给她,说下红黄蓝绿都要掺杂一点,唯恐人留意不到。玉漏仅仅一想便眼冒金星,一面答应着和络娴告辞出来,憋不住问络娴:“你们家这位五小姐,真能当上王妃?”
络娴也笑,“谁叫她老子是兵部侍郎呢,又是内阁的人。”
玉漏简直恨苍天无眼,偏给这样蠢钝的人一副这样好的出身,愈发觉得自己冤屈,脸上便失意地笑着。
一日应酬了这些人,络娴早有些累乏了,在一旁吁着气,“你看我们家里这些太太奶奶姑娘们,哪个是好打发的?今日初次见面,就给你吩咐下了这些差事。别的就罢了,打络子这起小事,你能推就推过去,做什么要应承?”
“我到你家来,总不好白吃白住呀,既是小事,也没什么打紧。”
“可眼前就是清明,老太太交给我的那一项事情,还得你替我在账上精打细算着呢。”
玉漏笑道:“没什么,我拣空子替她打好就是了,又不费功夫。”
两人说着由洞门踅出来,外头又是个大院子,见那北屋廊下有两个丫头正坐着针黹。络娴说一句“这是小叔的屋子。”玉漏方回想起来,那回池镜送她衣裳,就是叫她在这院外头站了一会。
既来了,没有不招呼一声的道理。络娴领着她从廊下踅过去,向那一排排槛窗上喊几声“小叔”,却无人答应。
有个丫头立起来迎,“二奶奶,我们三爷不在家。”
络娴道:“午晌我才在花萼居那头撞见他,怎的又不在家?”
“回来换了身衣裳就出去了。”那丫头把眼移到玉漏身上,惊笑一下,“咦,是你?”
玉漏发了下懵,听她说起才晓得,上回为衣裳的事看见过一眼,那两件衣裳里还有一件是她的。
她是叫金宝,看着和玉漏一般大,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机灵和善的人。却是底下还坐着那个脸上淡淡的,穿一套湖色衣裙,年纪略大些,不大睬人,只捧着绣绷做她的活计。
络娴叫她“青竹”,并嗔她一句,“青竹姐,你也不劝劝小叔么?成日由得他往外跑。”
青竹抬额看她二人一眼,向着柱子把身子散漫地靠上去,笑着的语调似有发冷,“我劝得住他么?”
玉漏暗咂这口气有点不对,出来就和络娴打探,“那位青竹像是池三爷的房里人?”
络娴笑笑,“是他房里执事的大丫头,有没有旁的干系,他们关上门来,谁知道?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对外说?反正这种事也不稀奇,他们家哪位爷的屋子没几个人放着?就是二爷从前还有几个呢,不过自从我进门,都打发了,只剩个执事的佩瑶。”
玉漏声音里也表现出事不关己的闲淡,“我听她说起池三爷,口气似乎有点不对。”
“她说的倒不是假话,这屋里的人都是劝不住小叔的,说是他的丫头,其实常年分散。先时他在京城也没带着她们,京城的房子里有人伺候,她们只在南京守着这几间空屋子过日子。如今人虽是回来了,又都各自长大了,不像别的屋里的丫头,和主子是一年一年混过来的。”
玉漏暗暗疑惑,既如此,青竹那似含幽怨的态度又是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到一旁,只等黄昏时候静下来才慢慢梳理这一日所见的这些人。最后梳理到青竹身上,仍坚信她和池镜关系匪浅。不过威胁不到她,青竹只是个丫头。
回头一想,她自己还不是个丫头,又比青竹还远着一层呢。真要论起婚事来,当然是那位素琼小姐最有可能。听络娴说,眼下两家都彼此看好,只待素琼自己点头答应。
蓝田道:“听说去年在苏州,于老爷看中了一户人家,可琼姑娘没瞧上,就搁下不提了。他们于家疼爱小姐,不强小姐们的意思,真是难得一见。”
玉漏因问:“为什么琼姑娘没瞧中?于老爷做着那样大的官,他瞧上的门户,想必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琼姑娘听说那位公子有点好赌。其实官宦子弟,因为有钱,谁身上没染着点奢靡习气?那位张公子也不是真好赌,不过是场面上维朋友,少不得要玩一玩闹一闹。琼姑娘也太较真了些。”
“她难道想寻一位十全十美的丈夫?”
“哪个女人不想呢?不过我们这样的,怎好和人家千金小姐比?咱们能嫁个勉强能养家糊口的汉子就算顶好了。”蓝田笑着向外走,一面招呼她,“吃饭去呀。”
墙后头隐隐听见络娴嚷着要洗澡,丫头们一时乱忙起来。既说了玉漏是补先时那位蓝玉的缺,她也不好闲着,忙往前头屋里去伺候。
络娴却说:“这些小事用不上你,何况你那肠胃上的病还未好全,又累什么?快去吃晚饭吧。”
丫头们都是在院门外头三个老妈妈屋里吃饭,除去伺候络娴洗澡的,扫洗打杂拢共还有六七个人在这里。八仙桌上坐不下,玉漏外来的,不好和她们争,只捧着碗随便搛了些菜立在柱子旁悄悄吃。
也不知是按了哪位妈妈的口味,油大盐重的,玉漏吃了一会就觉得胃里不大爽利,自回房歇着。这时节天长起来,园中群芳渐开,没事的吃过饭都肯去逛逛,寻别屋要好的丫头婆子说话,蓝田也往外头去洗衣裳。玉漏掌灯闲坐一会,正觉无趣,忽见池镜走了来。
他身上带着酒味,进屋先四处瞅瞅,见没旁的人,才在外间窗户底下坐下来,“蓝田呢?”
“她外头洗衣裳去了,想必还有一会才回来。”玉漏替他倒了热茶,握在手里,站到跟前来提醒他,“不过二奶奶和二爷都在屋里。”
他斜上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笑着,“你怕?”
玉漏把茶搁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微笑道:“给他们瞧见,少不得要问。”
池镜放着那茶没吃,歪着脑袋维持着一张醺红的笑脸。玉漏晓得他是吃醉了酒,所以今日又忽然来了。但她不能问他为什么前头一连好几日子不来,好像问一句都像是在逼他什么。
她在心里编著谎,预备着一会蓝田回来撞见好和她说。可还没等到那时候,池镜干坐一会便起身,“走了。”
才说完就朝门走了,玉漏浅送两步,扶着门框看他从
那洞门一径出去,觉得没头没尾的,不晓得他这一趟是来做什么。
连池镜自己也不知道来这一趟为什么,似乎吃醉了酒,想到上回在这屋里看见她独坐时的情形,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里来。他很记得那晚上她寂静地坐在那里,褪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剩下一片呆怔的冷静从容,像把冷透了的壶坐在冷透了的炉子上,壶里装着一片死水。
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根本就不爱他。也许她很擅长装样子骗人,可是不巧,刚好他对“爱”这东西天生敏锐,即便一时受了迷惑,但想在他心里瞒天过海是没可能的事。他虽然缺少“被爱”的经验,“无爱”的经验倒是多得很。
他走回房中,吃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倒好,起来便觉一身轻松,仿佛心头卸下什么担子似的。当然一旦心里没有了负累,也会觉得有点空。
不过不要紧,老太太的姻缘符往后接二连三地下到他头上,总寻出些由头打发他往花萼居去。多走几趟便是熟门熟路了,和素琼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素琼的清高端庄的架子依然摆得十足十,和他一处也多半是他想着话头搭讪,否则她就一言不发。
这日于家太太留吃晚饭,吃过照例要素琼送池镜。送得多了,送的路也是越走越长。用池镜的话说:“多走一走消消食也好。”
素琼看他一眼,笑道:“是这话,成日在屋里坐着也怪闷的,比不得你们男人家,还常出门走动走动。”
池镜随便笑着,“你前日和婶娘不是也往四老太爷府上去了一趟?”
说话间走到一处八角亭里来,趁着夕阳坐一坐。素琼坐在那头,微微倚着柱子,面颊浮上来一缕闲愁,“去也是在屋里坐着,哪及你们潇洒。听说镜哥哥昨日与朋友到郊野踏青去了?”
“不过是应个清明的景。”池镜坐在那端,隔得远远的,架着一条腿,背黏在柱子上,一双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人,没有一点要向前贴近的迹象。
素琼觉得他这点尤其好,十分知礼数,就是只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一点愈矩的举动,怨不得阖家都很放心他们走动。可赞赏之余,又有点受打击,好像她对他缺乏一份女人的吸引力。
而且很怪,他对丫头都肯调笑,独独和她没有一句轻浮的话,连个偶然失言的时候都没有。兴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关系容不得一点轻薄,想到这里,又觉得高兴。
她咬了咬唇,“你们家清明都是怎么过的?”
“还不是祭祖焚香,设宴开戏。年年不论大小节,都是如此。”池镜低头捻开腿上的一片绿叶,只把眼抬起来对她一笑,“是不是没意思?不过老人家都喜欢这份热闹,稍微冷清点老太太就不高兴。”
素琼听他这了无兴致的口气不知如何接话好,只是微笑着点头,把眼从亭中放出去。却在那亭下那小径上看见个丫头埋头走来,因说:“那不是二嫂子的妹子?”
池镜朝半高的太湖石底下往去,果然是玉漏,大概是出来替络娴跑腿。
本该放人过去的,不过素琼很乐得趁机和她说几句话。一则因为她和她同是客中;二则因为络娴总待她淡淡的,她想着笼好络娴的娘家人,迟早也能笼住络娴,将来她们是要做妯娌的;三来,她也有意在池镜面前表示自己虽是位千金小姐,却有不论贫富贵贱的君子风度。便朝底下喊了声玉漏。
玉漏四面寻寻,抬头望到亭内,见是素琼和池镜只在那里坐着,就笑着示意。
素琼朝她勾勾手,“快上来。”
玉漏没动身,只把双手扣在腹前笑,“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叫你上来说说话。”
近来玉漏听说他二人走得勤了些,也有意要刺探情况,稍稍踟蹰,便捉裙由太湖石旁凿开的一条石阶上到亭子里。一到跟前就要福身,素琼忙抬她的胳膊,“你我都是一样的,还行什么礼呢?”
玉漏低头笑了笑,却听见池镜也在旁一笑,“你们有哪里一样?”
仿佛有点嘲讽,玉漏以为听错了,向他看一眼。他没看她,只望着素琼,一张脸忽给夕阳照出一片温柔。
素琼稍微一怔,赧笑起来,“我们都是你家里的客啊。”
“客与客也不见得一样。”池镜将脸转向玉漏,一双笑眼疏疏淡淡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目光陌生得像最初认得的时候,带着点轻微的鄙薄。
玉漏辨他有点反常,这一向都反常得奇怪,忽然远了她似的。难道他预备收整德行好好和人议亲?还是他在这一段和素琼的相处相知中移了情?
正拿不准,又见他朝素琼坐了些过去,抬手在她鸦堆的髻里摘出一片花瓣,在手上捻捻,就丢开了。
素琼受了点惊,须臾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大约是方才从那海棠树底下钻过来时弄上的。”
池镜斜坐着,将一条胳膊架在阑干上,撑住额角睇着她微笑须臾,而后才像是想起来这里还有别人,端正了把衣摆掀一掀,“二哥这几日在忙什么?”
素琼早把脸羞得绯红,也坐正了望玉漏。玉漏给他二人这样一看,登时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他们则像是一对恩爱主子,对着她盘问。
她心下气恼,又不能表现出一点,只把笑脸略微低了低,“二爷本来帮着二奶奶料理过节的事,想是劳累着了,前日带出好些咳嗽,二奶奶连衙门也不许他去,就只在屋里歇着。”
素琼也听说池二爷有个气喘咳嗽的老毛病,素日不怕什么,就怕忽然急发,有性命之险。因此嘱咐道:“这时节百花都开了,谁知道哪种花香会引出他的病?可千万要当心点,请大夫瞧了么?”
“昨日才请太医开了药方。”
池镜在旁笑道,“明日我去瞧瞧他。”
玉漏点点头,眼睛看来看去的,又睇回素琼脸上,“姑娘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素琼这时又很乐得她走,觉得她在这里是个妨碍。可等她真走远后,池镜却拔座起来,还是那双若即若离的眼睛,朝她背后望一遍满园的黄昏,若无其事地说:“风冷了,琼妹妹回去吧,可别吹病了。”
素琼倏地一阵失落,很有些舍不得。
池镜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
她就又笑了。
第35章 照高楼(o四)
天色一暗,便是风冷露重。玉漏一路走来,想着池镜方才的举动和他这些时的态度,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检点一番,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难道他这人喜新厌旧得这样快,还没整个得到她,就厌烦了?也许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把握好,过分了,反而令他丧失了热情。本来他们这些富贵公子对女人就缺着点耐性,她险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为是给素琼这么一衬,他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哪里特别好,不值得他费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着,一面走到大奶奶这里来。在廊庑底下就听见屋里似在吵架,是翠华显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你摸摸你腔子里还有没有良心!连这些事你也对我说得出口!”
玉漏一时没好进去,一看院中,连个人影也不见。估摸着是两口子吵架,都避开了。
果然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甚至还带着点笑,“这有什么值得你气的?难道我一味瞒着你你就高兴?”
里头翠华简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着走去坐在她旁边,把她的肩扳过来,“咱们是夫妻,我以为什么事都不该瞒你。对你扯谎,将来给你知道,岂不伤了咱们夫妻的
情分?”
翠华噌地站起来,“你还记得夫妻情分?我以为你眼里心里都是别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吓一跳,须臾缓开笑脸,“哪能呢,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会先别急着和我吵,先许我几个钱,萼儿院里还等着过节的开销。”
逃玉奴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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