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春天。
终于到了春天。
多少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娃们饿得睡不着觉,大人们就哄孩子说,到了开春就好了,有野菜吃了。人们等呀盼呀,终于等来了大地复苏,终于盼来了野菜吐芽。于是,河滩上,荒坡上,挖野菜的人就黑压压地盖了一地,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捕食的乌鸦。有了野菜,日子好过多了,但是,野菜吃得久了,胃难受,老吐酸水。娃们还是喊着肚子饿。大人又哄他们说,再等一等,等到新粮食下来就好了。于是,大人娃娃们都在等,等待着新粮食下来。生的希望,永远在前方,它就像一个高悬在空中的金苹果,让你充满了向往。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杨二宝出事了。
这年的春天和任何一个春天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别。一到春天,风就一场一场的刮,刮得天昏地暗,刮得人的心里直发毛。春天是风的季节。在沙窝窝里,不刮风,就不叫春天了。人们已经习惯了沙漠中的春天,也习惯了春天中的风。就在这个春天里,刮来了一场老黄风,迷住了杨二宝的眼,也迷住了他的心,这场老黄风,也就成了他生命中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那场老黄风,是在春种快结束的时候刮起来的。黄风与黑风刮来的架势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从西北边来的,所不同的是,一个黑色的,一个是黄色的。黄风没有黑风那么可怕,但风头儿也很猛,吼吼地叫着,来势像要把天地吞没了似的。在地上干活的人被风一搅骚,就干不成了,大家便蹲到沟坡坡下避风。女人们用头巾裹紧了头,像个蒙面女侠,男人没有蒙面的习惯,就缩着脖子,眯缝着眼儿,承受着风沙肆虐。风头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到一顿饭的时辰,风头走远了,风力突然弱了下来。可天上,却黄澄澄的,像下着土。人可以睁大眼睛看,但看不清对面,也看不远处。队长保德就开始吼:动弹吧,开始动弹!避风的人就从坡坡下站起身来,抖掉了满身的黄沙,一个一个地向地里走去,该干啥的又干起了啥。
杨二宝就是在黄风到来的时候迷失了方向。这个方向不是现实中说的方向,而是象征意义上的方向。杨二宝干的是撒种子的活。撒种子得技术,技术好的,长出的苗就匀称,技术不好的,苗就稠的稠,稀的稀。杨二宝是撒种子的行家,他的手艺先在他的自留地里得到了充分的验证,然后才被集体接纳的。他撒完了第一遍种子,正好黄风来了,撒不成了,就躲在了种子口袋旁避起了风。躲在种子口袋旁避避风没有啥,问题是,从口袋中散发出来醇香的粮食味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想法。他先是想,能有一袋子粮食就好了,他就不愁这困月度不过去。如果这个想法仅仅这样闪一下倒也没啥,可这个想法一经在他的脑子里产生后,就像磁铁一样将他的魂魄勾住了,想摆脱都无法摆脱了。这样就不好了,好多事儿就是这样,不怕人偷,就怕人念。人一旦念上了它,就会想着法儿得到它。此刻的杨二宝已经鬼迷心窍了,他想趁着狂风大作,趁着周围没有一个人,把种子藏起来一些,然后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扛回家。当把问题想到这一层面上后,杨二宝已经无法控制他自己了,那种想法冲昏了他的头脑,也使他失去了理智。他几乎没有细想,就将他套在棉裤上的一条黑单裤脱了下来,然后再把两个裤脚扎起来,便打开种子口袋,将粮食折到裤子中,折满了,将裤腰一扎,那裤子就不再像条裤子,倒成了两条人腿。杨二宝迅速在地角边刨了一个坑,就把这两条不是人腿的人腿埋在了地下,再用虚土把上面铺平。
干完这些后,杨二宝的心吓得差点从壳囊里跳了出来。口袋中的粮食明显少了半截,这就是说,将要撒到这块西大田的种子要减少到一半。将来等出苗了,怎么给集体交代?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想好,将来就会出乱子。想了想,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就说是种子撒到地里后,正好来了老黄风,被风吹走了,所以苗就稀。这是一个硬邦邦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杨二宝的心里才踏实了许多。他再眯眼看看风,就觉得这场黄风刮得太好了,真是刮到了他的心坎坎上。
这一夜,杨二宝没眨一眼,兴奋、紧张、恐惧,一股脑儿地涌入他脑海,想平静都平静不下来。直挨到下半夜,他才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他拿了一条新口袋,他怕那条破裤子经不住折腾,裂开一道口子,把粮食撒了。事无巨细,该想的,他都想到了,不想到,就有可能出问题。出了门来,天地灰蒙蒙的一片,沙尘还在天上飘,像云一样飘,月亮就像一个探头探脑的贼,有时探出半张脸,就缩了回去。就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来到了事发地点,他先挖开坑,刨出粮食,装到口袋中,再把地上弄平,然后,看看周围没有人,才背着口袋,急匆匆地向村中走来。
一切都按他设计好的发展着。如果事情仅有这么简单,倒也罢了,可好多事儿,都是处在一个变数中,在事情刚一发生时,这个变数就一直伴随着它的始终。杨二宝的这件事就是如此,他压根也没有料想到,他背着粮食口袋刚进了村子,就被人盯上了,那个人就若隐若现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他的家门口。
那个人,就是村里的劳模、羊倌胡老大。胡老大本来住在沙窝里,住上半月二十天,回家取一次口粮,再回去。他白天里放羊,腾不了身,只有到了晚上,羊入了圈,才抽空回家来取口粮。这天晚上,要是胡老大直接取了口粮就走,也不会有啥,主要是他又陪女人睡了一会觉,这样一来,本是前半夜要走的,就拖到了后半夜。胡老大出门不久,就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而且,这人的脚步很重,走路的声音腾腾腾的。胡老大一听就知道,只有背着很重的东西,脚步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这不能不引起胡老大的警觉:他是谁?半夜三更的,背什么东西?胡老大想看个究竟,就尾随其后,一直跟了那人拐过墙角时,他从那人的轮廓上看出像是杨二宝。又跟了一阵,待那人进了杨二宝家的街门后,他才断定了那人就是杨二宝,同时也看清了他身上背着个口袋。胡老大虽然不知道口袋中装的什么,但是凭他的判断,那口袋中装的肯定是粮食。这就引起了胡老大的猜想:这半夜三更的,他从哪里弄来的?也许换个别人,胡老大也不会想这么多,可是,这偏偏是杨二宝,谁不知道杨二宝是一个自私自利、爱占小便宜的人?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肯定不会干好事的。胡老大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觉得有必要给组织上反映反映。共产党员就是要光明磊落,大公无私,襟怀坦白,不能有什么事藏着掖着。
组织是谁呢?在胡老大的概念中,组织就是支部书记,就是老奎。于是,他便敲开了老奎家的门。
胡老大和老奎都是刚解放入党的老党员,那时候上面提倡要搞互助组,他就跟着老奎率先在村里搞了起来。在他们的带领下,村里的其他家庭也纷纷搞了起来,后来越搞越大,越搞越红火,由互助组发展到高级社,一直发展到了现在的人民公社。在红沙窝村,胡老大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奎,觉得跟上他干,就是跟上党干,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奎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后,问是谁?外面就回答说是胡老大。一听是胡老大,老奎首先想到的就是羊出了问题。羊被偷了,还是羊得了什么病?老奎知道,胡老大是一个爱社如爱家的人,如果不是羊出了问题,胡老大不会半夜三更的来找他。他把胡老大让进屋里,当胡老大讲清了事情的经过后,他才知道不是羊出了问题,而是人出了问题。胡老大在讲这些问题的时候,老奎一直在抽烟,抽的是老条烟,胡老大讲完了,他也抽完了,就将条烟锅装好烟,用手在烟嘴上擦了一下,递给了胡老大,然后才说:“老大,你看清了没有,他从哪个方向来的?”
胡老大说:“好像从西大田那个方向过来的。”
老奎就思谋着说:“西大田?是不是上石家庄捣腾粮食去了?”
胡老大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奎就自觉不自觉地将眉头拧了起来,拧了一会儿,才说:“我思谋的是这样——现在是困月,家家户户都缺粮,虽然上面不允许投机倒把,倒买粮食,但是,为了度荒,有人偷偷摸摸地捣腾点,就当没看着,让他捣腾点吧,只要他不是损坏集体的利益,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也就不追究他了。”胡老大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吐完才说:“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才来给你汇报,我也不是要追究他什么。”
老奎说:“你汇报得没错,现在讲阶级斗争,我们必须牢牢掌握阶级斗争的大方向,不追究是不追究,新动向还得掌握,革命的警惕性不能丢呀。”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老奎不打算去追究谁的什么,但是,老奎不追究,地里的苗却要追究。苗出土了,渐渐地,田野里呈现出了一片水汪汪的绿,西大田,却稀稀拉拉绿得不整齐。西大田为什么这样子?这可是个问题,老奎就问生产队长保德是咋搞的?保德也说不出是咋搞的。
老奎又问:“那块地是谁下种子的?”
保德说:“是杨二宝。”
老奎的脑子里一闪,就闪出了胡老大给他说的那一幕。“难道是他……”老奎盯着保德说:“你能保证是他下的种?”
保德说:“没问题,就是他下的种。”
渐渐地,老奎的黑脸就拉了下来,老奎的黑脸一拉,保德就有点怕,怕老奎向他发火。老奎没有向保德发火,却冷冷地说:“去敲钟,召集全村人开会。”
不一会儿,村口的大钟就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这是红沙窝村的信号中枢,凡调工分粮开会,都以敲钟召集人。谁都知道,凡是调工,分粮,召开一般性的会议,钟声平缓,节奏也很慢,只有发生了重大事情,才会发出这种急如暴雨般的节奏。人们在这种时候不敢怠慢,谁要是来迟了,必然会遭到老奎的训斥。红沙窝村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奎黑脸一变发脾气。老奎平日不发,一旦发起来,亲娘老子都不认,谁对上谁倒霉。
此刻,老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冒着火。这位红沙窝村的头号人物,跺一跺脚就会使红沙窝村的屋檐上落土的汉子,越是沉默,人们就越觉得今天的气候有点不对劲儿。几个纳鞋底的婆娘,也不敢像往日那样大声说笑了,那几个最爱挤在小媳妇中间瞎骚情的老光棍,也变得异常规矩,默不作声地坐着,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人来齐了。
老奎先咳了一声。
人们知道这是老奎发话的先兆。大家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他发话。老奎并没有发话,而是先学起了毛主席语录,他从贴身衣兜中掏出了一个红本本,打开后,清了清嗓子,锐声念了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停了一下,又翻开一页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会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大家从老奎念的这两段毛主席语录中,可以感觉到,今天的会议不同寻常,一定与批斗什么人有关。学完了毛主席语录,老奎黑脸果然拉了下来。他说:“社员同志们,我们红沙窝村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什么新动向呢?如果你们到西大田去看看,就会知道,那里的田苗稀里八啦的,像个癞痢头。不能看,看了让人痛心呀。好端端的一块地,就这样让人给荒了。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是谁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角?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的队伍中。他要是知趣一点,就应该站出来,主动向人民群众坦白交代!”
人们一听,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这是谁干的?太缺德了。”“胆子也真够大,是不是不想活了?”会场里,顿时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主动交代,老奎火了,厉声问道:“是谁?你给我站出来!你以为你不吭声别人就不知道?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奎说着,那束如鹰隼般的目光向全场扫去,凡是碰到那束光的人,都很坦然,唯独杨二宝,如一只被鹰鹞追击的小兔,目光惊慌,神态恐惧。当他的目光与老奎相撞时,仿佛触电般的收回了。老奎便也越发断定了这缺德事就是他干的。“地是咋荒的?是谁下的种子?种子下到哪能里去了?说小了,是自私自利,上纲上线,这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破坏农业学大寨!”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保德站起来振臂呼起了口号,顿时,村口的乡场上铁拳林立,呼声雷动。
那人似乎被谁推了一把,又似乎谁也没有推,是自己的错觉,倏地一惊,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杨二宝?杨二宝!
人们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倘若是别人,也许能博得众人对他的些许同情,然而,这个在庄稼人眼里不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的杨二宝,这个能干而自私、多诈而巧辩的杨二宝,这个会劁猪会骟驴、会木工会剃头会擀毡会拉二胡的杨二宝,不管给集体干活还是为村人做事,能占的便宜他就占,能拿回家的他就拿,人们恨他又离不开他的杨二宝,今日犯在了老奎的手下,大家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杨二宝很快从惊恐中恢复了平静,故意高声说:“那块地的种子是我下的。”
老奎几乎有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大家说清楚,种子下到哪里去了?”声若洪钟,在老沙枣树下嗡嗡作响。
这如雷般的声音,震得杨二宝禁不住战栗了一下,旋即,他又稳住情绪,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千万不能承认那件事。他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儿,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能下到哪里去?不都下到地里了。”
老奎问:“既然下到地里了,那么苗呢?为什么没有几棵苗?”
杨二宝听老奎这么一问,知道老奎只咋呼,并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便越发镇静自若了。他故意呵呵地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苍白得没有一点底气,却给他壮了不少胆。笑完便说:“那天刚刚撒完种子,就刮起了老黄风,那样大的风,谁能保证不吹走种子?”
大家听杨二宝这么一说,都有点失望,本希望这一次让老奎把杨二宝整得服服帖帖的,没想到又让他滑过去了。毫无疑问,杨二宝说的是有道理,种子撒到地上,大风一吹,真能吹走。此刻,大家反而担心起了老奎,如果镇不住杨二宝,让这狗日的占了上风,老奎怎么收场,怎么下台?大家不由得为老奎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老奎啪地一拍烟锅子,指着杨二宝厉声说:“杨二宝,你给我听着,不要以为红沙窝村的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聪明。我告诉你,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究竟是把种子撒到地里让风吹走了,还是半夜三更背到你家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今天,你要是当着大家伙儿,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我们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你要是背上牛头不认赃,一条道儿往黑里走,明天就让县公安局的人进村查。查他个水落石出,我就不相信白的能成为黑的,黑的能成为白的。”
杨二宝一听,心想完了,老奎什么都知道了,便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地凉遍了全身,腿就不由自主的瑟缩了起来,身子也仿佛失去了支撑,豆大的汗珠一下从脸上淌了下来。那道让他坚持下去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了,如果公安局一介入,后果不堪设想。他突然腿肚子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用手着自己的耳光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啦,我偷了种子,荒了地,父老乡亲饶过我这一次吧,支书饶过我这一次吧,从今后,我杨二宝保证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人,再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了。”
俗话说,砸寡妇的门,平绝户的坟,吃月娃的奶,偷儿媳妇的尿盆是四大缺德,偷种子更是缺德中的缺德。人哄地一时,地哄人是一年啦。你偷了地种,比偷了别人家面柜柜中的面,米箱箱中的米还要让人气愤。大家群情激愤,大家义愤填膺,有人竟然给了杨二宝两个耳光,几个婆娘围着杨二宝又骂又啐,指着他的鼻尖声讨了起来。
等大家出了一阵子气后,最终在老奎的主持下当场对杨二宝作出了处理决定:处以两倍的罚粮,到秋后分红时扣除。而对荒下的地,立即采取补救措施,改种秋粮。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时候抓坏典型如同抓好典型一样重要,一样分指标完任务。县上给公社下达了两个“破坏农业学大寨坏分子”的名额,公社正为完不成任务而发愁,没想到杨二宝的事传到了公社的头头们的耳朵,他们欣喜若狂,带着工作组下来调查了一天,落实了情况后,当天就让民兵小分队把杨二宝关押在了红沙窝村的大队部,等候处理。
杨二宝被关押,慌了田大脚。虽然他们经常吵嘴打架,但是他们毕竟是夫妻,杨二宝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走了这一步,也是为了这个家呀。现在出了事,田大脚仿佛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六神无主了。她不认识公社的头头脑脑,她只认识老奎,她当时已经怀了身孕,就腆着大肚子,带着秀旦和天旺来向老奎求情。一进老奎家的门,田大脚就让两个娃扑通地跪了下来,跪在了老奎的面前,她声泪俱下地求起了饶:“好我的支书哩,看在两个碎蛋的分上,看在我一个大肚子婆娘的分上,请你饶了他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
其实,老奎的心里也很难过,他原本想治治杨二宝的毛病,给他一个教训,也刹刹村中的歪风邪气,却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看到跪在他面前的婆姨娃娃,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就向两个娃招招手说:“你们起来,有话起来说嘛。”
老奎的女人罗秀莲就马上过去扶,两个碎娃就固着不起。老奎女人说:“田姐,让他们起来吧,别跪了,让人看着多不好呀。”
这一幕,恰巧被老奎的小丫头叶叶看到了,叶叶就去搀天旺,说:“旺子哥,你起来,起来吧!”
天旺不敢起,就看他妈。
田大脚说:“支书要是不答应,你们就不要起。”叶叶就过来摇着老奎说:“爹,求求你了,你就答应吧,让人家跪着多不好呀。”老奎说:“不是我不答应,现在是我说了也不算。我也搞不清楚公社是啥意思。起来吧,起来说。”说着就将秀旦一把拎了起来,又将天旺一把拎了起来,然后在两个娃的脑袋上摸了一下说:“大了,娃们也都大了。”顿了顿,老奎又说,“现在已经由不了大队了,是公社说了算,完了我可以找找苏主任,批评教育一下,就放了算了。”
田大脚说:“谢谢支书,你一定要找苏主任说说。”
老奎说:“我答应的,一定会说。但是,我说了能不能起作用,就说不准了。”
老奎果真找了苏主任,苏主任不但没有答应老奎的请求,还把老奎批评了一顿,说老奎思想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不紧,对这样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就是要严厉打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绝不能心慈手软。
老奎挨了一顿批评,回来后,一连几日,很少说话,沉默得像一座大山,络腮胡子将他那尖瘦的下颌团团围了起来,越发让人觉得冷峻威严。他知道杨二宝这次是闯到了风口口上了,想躲也躲不了了,非给他判几年刑期不可。这种结果,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有时也责怪自己的火气太旺,倘若当时不开那次批斗会,也就没有杨二宝的牢狱之灾。可是,不开那样的会能行吗?偷了种子,开会批斗他一次也不过分呀,只怪杨二宝这杂种太缺德,谁让他干下了这没长*的事,也怪他偏偏对上了这个风口口。有啥办法呢?这是他的报应呀。
半月后,县上在这红沙窝村召开了万人公捕大会。开会这一天,村里第一次来了吉普车,还来了大卡车,大人娃娃都跑去看,看完了就说:这铁疙瘩凶哩,跑起来驴都撵不上。会场设在村口的乡场上,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一直响着,呜呜啦啦的,声音很大,能传几十里,讲的什么,谁也听不清。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把尘土攘到了半空中,一直飘着,落不下来。红沙窝村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从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阵势,事过多年,当红沙窝村的人谈论起这次公捕大会,还在津津乐道地说:哥哥!那阵势,大得很。红沙窝村的人说的“哥哥”,不是指的兄弟关系中的哥哥,而是一个惊叹句式,相当于现在的“哇!”“哇噻!”。
公社为了达到现场教育的目的,让红沙窝村的人坐到了会场的前面,红沙窝村的大人娃娃都来了,来看杨二宝。自从上次杨二宝被关押了后,他们再也没有见着。现在又见到了,杨二宝是被押到了主席台上之后,他们才见到的。杨二宝明显瘦多了,勾着头,不敢看台下。公安的领导宣布了杨二宝的罪行,刚说完立即逮捕,马上就上来了两个公安战士,随即一条绳子就搭在杨二宝的后背上,一缠,缠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再用膝盖顶着他的后腰,两人一使劲,一个兔子折腰,杨二宝哇地大叫了一声,人就被勒成了一个小蛋儿。红沙窝村的一些老年人不敢看了,就悄悄偏过头,抹起了眼泪。
杨二宝走了,被那辆大卡车拉走了。车一走,红沙窝村的人就跟在后面撵着看,车后面立即旋起了飞扬的沙尘,这个驴都撵不上的东西,人更撵不上,人们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就不撵了。大肚子婆娘田大脚撵不动,就一手撑了腰,一手在额头上打着日照,望着远去的爷们干嚎着,那声音就像一条母狼在叫。秀旦和天旺还在撵,直到绊倒了,爬不起来了,就被村人扶起来,搂在了怀里说:“娃,别撵了,你撵是撵不上的,你爹还会来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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