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龚遂第一次直面大将军霍光。看见他,龚遂眼里的不是耳目口鼻,而是横在天上一头赤彤彤的云犬。牂云侵扰北辰,以下犯上,不臣乱君。可他此刻要做的事情,却不是拿大棒去驱逐邪狗,反而是要引着它,到帝星身边去。
所以他没有跪,只是作揖。
王吉见他这样,额头上滋出一颗汗,但也同样没有跪。
大将军左手拈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像是一片万里无波的湖泊,倒是长乐卫尉邓广汉先发作,手握剑柄,想把一身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吓得少府差点儿又趴下去,但龚王二人只是躬身站着,将卫尉彻底晾在一边。他们知道,唯一重要的人只有大将军。
所以龚遂也不绕圈子,说道:“禀告大将军,帝陵四条墓道,仪式前已经封了三条,皇上命昌邑国相安乐留下,就一定会让他看守最后一条墓道。安乐是个惟皇命是听的人,如果强行闯入,随时可能血溅五步,惊扰帝陵。但是,还有其他方法。”
大将军微微点头,只一个字:“说。”
“从上官皇后的墓里过去。”
长乐卫尉听到这句,“嗤”地一声,说:“你们昌邑来的,还是有所不知。平陵修得仓促,差点连封土都来不及堆完,皇后墓更是连地宫都没挖干净。哪里有完整的通道?”
“确实没有。”龚遂淡淡回道,“所以我们盯着工匠,在昨日夜里终于把它完工了。”
龚遂和王吉猜测过刘贺在初七可能做出的种种行为,其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判断他需要仔细地看一遍墓穴。龚遂敢拿他日渐稀薄的苍丝来打赌:这可是真正的皇帝陵,小王爷……不,小皇帝哪里舍得放过?
那么,不管他具体怎么做,霍光都需要有另外一条通道进出墓穴。
唯一选择,就是合葬墓中间的隧道。
这时候,久久不说话的大司农,终于拍响他硕大的肚子,像击打一只重鼓。他笑着说:“二位大臣未雨绸缪,早在三天前就跑来请求微臣把连接通道修好。臣本来已经为了这件事殚尽竭虑,寝食难安,大将军是知道的……可一想到,此事可能关乎皇上和皇太后安危,便只能排除万难把它做出来。如此,才能报主上隆恩,才能不负大将军信任!所以,现在从皇后陵寝入平陵,一路畅通。”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在场三个人都知道:那三天工程完全是龚王二人自己筹措完成的。王吉费劲口舌也说不动大司农,到最后,还是靠利益来摆平。大司农在半夜里都能笑醒:怎么有人自掏腰包也要来修皇陵?而且他派人多次检查,确定修筑过程没有猫腻。所以今天以前,他一直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不能往外说的笑话。
直到刚才,他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龚遂王吉也不跟大司农计较,默认了他的说法。这却让少府乐成进一步蔫了下去——他把二人带来,本是想当做救命稻草来使用,不成想他们早已和大司农私相授受上了。看乐成两只眼珠子突然蒙一层灰,王吉也没有办法,只能悄悄拍一拍他的肩膀。
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现在要紧的,只有陪大将军再下黄泉一趟。
这短短瞬间几番计较,霍光全然没有理会,他早已经露出笑容。
虽然着急,可霍光的动作依然沉稳,没带刚立功的大司农,倒是叫上了长乐卫尉。邓广汉在这件事情里首当其冲,现在却有机会戴罪立功,立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只铆足劲的猎犬,龇牙咧嘴,一下子便冲了出去。
在平陵内,帝陵、后陵各有一座陵园,后陵的垣墙已经修好了,宽六米,但里面没有封土,只有一条深入地底的墓道,以及尚未完工的地宫。龚遂和王吉首先保障的,就是墓里的灯光。只有工匠的时候,他们摸黑、窒息,也得干;但这次是为了大将军,所以各式灯具全部配齐,地穴之下灯火通明。
大将军微微颔首,又在王吉的带路下转入隧道。这条路其实本不为生人通行,只是为了让帝后的神灵可以团聚,但和外面一样,王吉不仅确保它完整可通行,更将长明灯一路铺陈到尽头。
当一扇木门终于在影影绰绰的远处浮现时,王吉听到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话。
霍光说:“中尉、郎中令侍奉圣上多年,请俟后至大将军府一坐,老臣有事请教。”
在这一句话之后,霍光失去了他一贯的冷静。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龚遂、王吉都没有觉察到,但邓广汉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因为上官皇太后在笑,笑得像在唱歌。
如果他们距离更近,看得更仔细,会发现上官和刘贺正在墓室里喝酒,每喝一杯,就在孝昭皇帝的灵柩前倒一杯。那里不仅有笑声,还有倒酒声,击打青铜提梁卣声,甚至有金骨乐器声。
可并不需要听到和看到那么多——只是笑就够了。
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的在醉意驱使下发出的笑,已经足以让权倾天下的大将军,突然咬紧了牙关。
多陌生的声音啊。
当霍光成功让刘弗陵下令诛灭上官桀家族、桑弘羊家族,整个大汉朝堂上的顾命大臣只余他一人在位时,他深信,皇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可皇后呢?论亲疏关系,上官是他的亲外孙女,可同时,上官又完全可以把他视作诛灭自家全族的血仇之人。当刘弗陵逆来顺受、服从一切安排的时候,上官总是瞪着一双白生生的眼睛,不言不语,也不转开视线。
霍光总是担心上官,甚至超过了担心刘弗陵的程度。
可这怎么可能呢?堂堂大司马大将军、顾命大臣、亲外公,怎么可能怕一个女娃子?他怕的当然是皇太后背后的法理性——刘弗陵无子,再上一代的刘彻也没有嫡长子,所以整个大汉皇室里最有资格指定继承人的,就是上官。所以刘贺进宫,拜太子、授天子,虽然都有百官上表恳请等等百般环节,但最后落到名义上,都是上官的旨意。
可要是她反咬一口呢?
所以上官必须是个傀儡。
她戴着个无表情的面具也罢,说话冷冰冰没有情绪也罢,越不像个活人,就越得霍光的欢心。
可刘贺居然让这只人偶笑了起来!
龚遂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知道这时候大将军眼中的刘贺,和事实上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可这时候没法解释,只能朝大将军低声说道:“请与臣下一起先退出去,我们从长计议!”
可霍光脸上已经咬出了青筋,浑身颤抖,一双瞳孔敞开了两湖深渊。邓广汉已经手扶剑柄,他本就是霍光女婿,相处日久,深知眼下这个情况能生出多少忧虑和祸端。所以一瞬间,心里已有了定数:皇帝不皇帝的,都不是真正的主子,如今四海之内,分明是姓的“霍”。
“此时出面,恐生祸端!”龚遂忍不住再说,可霍光直勾勾看着远处,根本不回应。
必须阻止他!
龚遂伸手就想去夺长乐卫尉的佩剑,却立即被另一双手压制住。王吉露出一张白无常似的脸,静水深潭,不容分说地阻止龚遂,那眼睛分明在说一句话: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终于,霍光点了点头,邓广汉如野狗出闸,一推门闯了进去。
刘贺确实可以被臣子板着脸骂,哭着骂,甚至追着骂,还在昌邑王国的时候,龚遂喋喋不休地给他讲三代圣王的例子,追问他:哪一点做到了?那一条符合了?他们从宫里跑到宫外,无数只耳朵都听见了,王都里往后三代人教导孩子,都拿这个事情当案例。他也不当一回事。
但那是在他不在意的问题上。
到了重视的领域,他完全能下狠手。 偷工减料的工匠,中饱私囊的官员,他不仅亲眼盯着杖杀,还要枭首示众。不合格的王家工坊,在夜里一把大火烧了,一点渣滓也不要留下,所有相关人员没为奴藉,逐出城外,包括主管的少府和一连串掌令。他甚至亲手杀人。
他现在就想杀人。
邓广汉跪在帝后面前,像一尊铁石雕像,手按着剑,只说要带皇太后走。刘贺命令他出去,他反倒站起身来,一字一顿说道:臣只知皇太后令。
再看上官,她脑海里浮起太多往事,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刘贺喝令安乐回来,安乐拄着玉具剑,发现一位白甲将军像尊煞神一样突然出现在墓中,先是惊出一身冷汗,然后便甩掉剑鞘,露出锋刃。
邓广汉见对方已经亮了兵器,便施施然也抽出长剑。
“邓广汉!”刘贺直呼长乐卫尉的名字,“这里是先帝陵寝,大汉天子在前,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邓广汉却摇摇头,声音反而压过皇帝:“昌邑国相安乐,持剑挟持皇太后,罪证确凿,罪大恶极!臣这就将他诛杀!”
“你敢玷污先帝陵寝?”
“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整座地宫就像是深埋地下的腔室,他们喊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回廊和墓道间被增幅扩大,变得震耳欲聋。
邓广汉已经想明白了:这个地宫之下,再无旁人,哪怕他真要杀掉安乐,也完全可以把罪名安到死者头上。他有大将军撑腰,上官一定站在大将军这一边,只剩下一个根基不稳的新皇帝。虽然皇帝的举动荒诞不经,但只要他不是真的傻子,就一定会屈服。
再一眼看时,上官已经伸手去拉刘贺的衣袖,显然是要劝阻皇帝。
邓广汉判断,一切只差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猛跺一脚,挥剑就往安乐手上砍去。他虽然凭裙带上位,可终究是个武官,一位老国相哪是对手?所以也没下杀手,只是以力制力,把安乐连人带剑砍得翻倒在地,又踢得他满地打滚,主要目的,就是营造压力。
他没发现刘贺一张脸全白了。
邓广汉毁掉了一切。
他踢翻镇墓壶,斫破蜀都绘锦,打折安乐的鼻子,让浓稠的鲜血溅在黄肠木上。他还踢翻了酒器,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淌出,在铺地的木板之间往下渗。
方相氏驱得掉阴间的邪,杀不死阳间的鬼,它闯入地宫中大闹,让本就不得安眠的死者遭受诅咒。
刘贺轻轻一握上官的手,然后拨开,一闪身抢上前去,挡在邓广汉和安乐之间。邓广汉差点没刹住剑,剑刃在刘贺手掌上削出一道血沟,可他不仅没缩手,反而握住了剑刃,另一只手则狠狠往前一推。邓广汉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手上刚刚松了力气,身体就被推得往后连续倒了几步,停下来时,剑已经到了刘贺手上。
“锵”,带血的剑落在地上,可刘贺还站着,双眼通红,像染了刃上沾的血。
这皇帝可能真是个傻子。邓广汉想,要不,就是个疯子。
他脚下突然响了一声,低头看时,才发现带钩已经崴了,是腰带掉落在地。那腰带上的锦囊和玉佩,却到了刘贺手上。刘贺把玉佩摔在一旁,只翻转绣囊,倒出里面一枚方寸大小的龟纽银印——长乐卫尉,中二千石,正是这个形制。
邓广汉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他说:“我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女婿。”
“没说不让你当女婿。”刘贺用阴寒刺骨的声音说道,“诏,撤邓广汉九卿官职,封安乐为长乐卫尉,即日就任长乐宫!”
“陛下!”喊出声的却是上官,“这是宣战,不能这么做,我不同意!”
刘贺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将龟钮银印交给安乐。可他没有当即松手,而是紧紧把银印按在安乐的掌心上,几乎将上面的阴文字嵌进肉里。安乐突然就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官印,更是军印,刘贺放在他手上的,是一场战争。
而在地宫的另一边,一扇虚掩的木门背后,已经没了人。留在那逼仄进出口处的,只有龚遂淌下的一小滩冷汗,以及大将军亲手捏碎的一枚玉扳指。
lt;图片txt无法显示.jpgquot;gt;龟钮银印,龟身下孔用以穿绶带,腐蚀比较严重
第九章 熊型玉石嵌饰(间篇)
——公元200年 · 建安五年—— (刘基事件前一年) 一场大雾夹杂大雨,浇得连缭河都看不清,更遑论远处的彭蠡泽。 那水不像是来清洗大地的,倒像是要拆了头顶的庙,揭开那些老得发黑的灰陶瓦片,沿着楹柱的云纹浮雕爬下,去找那神座上的宗族牌位。那它就只能失望了,因为这庙里供奉桌上早已变得一穷二白。不仅没有牌位、贡品,连那神案上掐的金丝、抹的朱漆都已经被刮了干净。再好的木材,敞着伤口,久了也是一股霉味,所以除了蜘蛛老鼠,只有实在见不得光的人,才往这里来。 两个人身上都淌着水。摘了斗笠,揉起面罩,内里几层也全是湿的。可他们都没有继续卸下甲胄,就任它沾黏在身上,像被冰吃了半身。龚瑛那一把络腮胡子成了蘸满墨水的毛笔,他拧出一浪浪的汁,长吁一口气,又四处看了看,想着干脆坐到那破神案上去,可那上面也全是老鼠屎。 “孙将军殁了。” 另一个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 “殁了?哪个孙将军?”龚瑛一愣,回头只看见对方满脸水痕下面,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孙策将军。” 外头有一阵强风,雨像是大踏步从庙前跑过,可能踩烂了石狮子。 “不可能啊,他不是回了吴郡,那是孙家的腹心治所啊?” “他是在野外被刺杀的。刺客第一箭,就射穿了脸。” “连你都射不中他!” “谁都有大意的时候。” 龚瑛定在原地,良久,才问:“那,孙策在拿下豫章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那就得看孙权了。” “太史子义!”龚瑛喊道,“这不是可以模棱两可的事情!” 他的声音震得连庙也抖了一下,但外面轰着大雨,绝不会被人听见。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个消息。周公瑾赶了过去,同时发给我一封密信,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其他地方的军官,很可能都还被蒙在鼓里。” “那你也去啊!”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去告诉那小孩,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你们在明,我们在暗,拿下庐江、豫章以后,就要和朝廷上书,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带我们北归中原。你是豫章都尉,这本就在…
——公元 200 年 · 建安五年——
(刘基事件前一年)
一场大雾夹杂大雨,浇得连缭河都看不清,更遑论远处的彭蠡泽。
那水不像是来清洗大地的,倒像是要拆了头顶的庙,揭开那些老得发黑的灰陶瓦片,沿着楹柱的云纹浮雕爬下,去找那神座上的宗族牌位。那它就只能失望了,因为这庙里供奉桌上早已变得一穷二白。不仅没有牌位、贡品,连那神案上掐的金丝、抹的朱漆都已经被刮了干净。再好的木材,敞着伤口,久了也是一股霉味,所以除了蜘蛛老鼠,只有实在见不得光的人,才往这里来。
两个人身上都淌着水。摘了斗笠,揉起面罩,内里几层也全是湿的。可他们都没有继续卸下甲胄,就任它沾黏在身上,像被冰吃了半身。龚瑛那一把络腮胡子成了蘸满墨水的毛笔,他拧出一浪浪的汁,长吁一口气,又四处看了看,想着干脆坐到那破神案上去,可那上面也全是老鼠屎。
“孙将军殁了。”
另一个人冷不丁说出一句话。
“殁了?哪个孙将军?”龚瑛一愣,回头只看见对方满脸水痕下面,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孙策将军。”
外头有一阵强风,雨像是大踏步从庙前跑过,可能踩烂了石狮子。
“不可能啊,他不是回了吴郡,那是孙家的腹心治所啊?”
“他是在野外被刺杀的。刺客第一箭,就射穿了脸。”
“连你都射不中他!”
“谁都有大意的时候。”
龚瑛定在原地,良久,才问:“那,孙策在拿下豫章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那就得看孙权了。”
“太史子义!”龚瑛喊道,“这不是可以模棱两可的事情!”
他的声音震得连庙也抖了一下,但外面轰着大雨,绝不会被人听见。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个消息。周公瑾赶了过去,同时发给我一封密信,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其他地方的军官,很可能都还被蒙在鼓里。”
“那你也去啊!”龚瑛着急得几乎贴着太史慈讲话,“去告诉那小孩,我们和孙策已经约定好了,你们在明,我们在暗,拿下庐江、豫章以后,就要和朝廷上书,洗掉我们过去的身份,带我们北归中原。你是豫章都尉,这本就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他刚继任,不可能不听你的!”
太史慈抿着嘴不说话。他脸都没抹,水珠像有生命一样沿脸颊下滑。等龚瑛的气息稍稍缓和,他才说:“公瑾给我来信的意思,一个是告知这件事,另一个,就是让我别轻举妄动。你想,要是我们都去了吴郡,谁盯着外围?外头的虎豹不说,自家要是有白眼狼跳出来,谁去摁住?”
“一定会有。我告诉你,一定会有!”龚瑛眯着一双眼,一只指头戳在太史慈胸前,“孙家统一江东才多久,半年不到,这时候换个生瓜蛋子上来,谁服?所以更不能拖。”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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