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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事你打我啊

    洛水心里咯噔一下。
    待得一旁谷好好暗中推了她一把,才发觉手脚俱是冰冷,差点连铜匙也有些握不住。
    好在她这位置远离人群,兼之此刻几乎所有人目光都在凤鸣儿身上,倒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没事,不过是觉着有些冷了。”她小声道。
    谷好好知她有些娇气的毛病,倒也不疑,低声笑她该好好修炼了,不然连点寒气也抵御不了。
    二人交谈了几句,洛水又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也没说了。
    她寻思着,这掌门来经讲其实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稀奇事,对寻常弟子亦是只有千般好处,可她始终觉得心下有些发慌。
    她这边低着头兀自想着心事,自然没瞧见前头凤鸣儿脸色变了一变,不知怎么便朝她们这边望来。
    待得她发觉手下炉子有些异响,低头瞧去,便见一团青影突然窜到了面前。
    她惊得手一抖,差点没跳起来,虽然动作不大,到底磕到了面前的炉子,只骨碌一下,面前烧红的炉炭、滚烫的茶水便翻泼了出来,大半皆落在了她的腹部与腿上。再一晃神,便觉疼痛钻心。
    洛水当即惊呼一声,眼泪也滚了出来。
    周围几人亦是手忙脚乱,一时擦的擦,理的理,很快就乱作一团。
    洛水一边抹眼泪,一边忍痛去抖那落在衣物上的银炭,然动作了两下便发觉有什么不对:刚才那团青影,不知怎么不见了;还有那些炭火刚一拨到边上,就不见了踪影,仿佛是融到了地里一般。而然还未等她想明白如何,便听得周围一静。
    洛水若有所觉,含着泪抬眼望去,便见伍子昭铁塔一样地站在面前,。本就肤黑,此刻面色沉静,不见半分平日的笑意,只有冷肃之意。她望了一眼,就有些脚软。
    “大师兄……”她想解释点什么,便见伍子昭抬了抬手。
    “既是无心在此,便回去吧。”他道。
    洛水自知理亏,只小声争辩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谷好好亦还想说什么,伍子昭便又挂上了点笑,道:“谷师妹不妨替我去温鼎阁问上一问,可有那治疗烫伤的方子。”
    这话乍听似是普通的师兄关爱师弟妹,可落在洛水耳里,便是将两人一同惩罚、排挤了。
    她当下就有些急,分辨道:“方才不是我——是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是从那边,是——”
    她抬眼便朝凤鸣儿的方向望去,偏巧对方也正望着她。
    两人目光对上,凤鸣儿也有些怔愣。她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就听伍子昭低声喝止。
    他也不看洛水,只问道:“经讲喧哗者当如何处理?”
    四下无人敢答,他便点人,道:“李荃,你来说。”
    李荃默了默,最后还是低声道:“侵扰讲习、散漫无度者,当闭门思过七日,日日叁省己身,默念誊抄门规至烂熟于心。”
    “很好,”他笑着望向洛水,“你可听清楚了?”
    洛水当场愣住,一时之间委屈非常。
    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在人前失态,最终还是扯了点笑,道:“听清楚了,我会……好好反省的。”
    说罢她便低头整理起来。好在她近日学了纳物之数,收拾面前的狼藉不过翻手之间。只是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撵出去实在太过难堪,纵使她垂眼不去看那些似试探、似幸灾乐祸的脸,亦觉如芒在背。
    待得好不容易稳稳走了出去,到了经堂门口,却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然这一望之下,她只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在等些什么?又是在望些什么呢?
    洛水隐约觉出自己心境似有些不对——过去她在外门亦有受人暗中排挤之事,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如何换了个地儿就委屈起来?
    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眨了眨发热的眼眶,转身便走,不料刚一动身,便撞上了人。
    “对……对不住。”她立刻道歉。然抬起头来,却是真真正正地一愣。
    来人素衣鹤麾,玉冠高束,笑意宜人,望之可亲可敬,如沐春风,正是天玄掌门、灵虚真人白微。
    她惊退一步,对上面前人疑惑的眼神,方觉出自己反应或有些过了,立刻敛目垂首。
    “掌门师伯。”她行了一礼。
    “如何这时候出来了?”他问道,声音温和,似脾气极好的师长那般。
    洛水答道:“我……我今日未带笔墨,还请师伯见谅。”
    白微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不巧。”
    若说先前洛水离去时还有些委屈不情愿,现在却是真的只想拔腿就跑。方才伍子昭说这掌门师伯近日会来,谁能料到根本不是“近日”,而是“今日”?
    她又含糊道了声歉,便让到了一旁,垂首等对方先走。
    不想这人却是动也不动。
    洛水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疑惑抬头,便见一只玉样的手朝她脸颊触来,依稀便是那日情境的重现。
    她登时脑中一片空白,待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眼许久。
    她想要转开眼去,然对方却弯眼笑了起来,指了指她的脸颊便收回了手,道:“不妨擦一擦。”恍若完全不觉她面上惊恐。
    洛水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竟是流出了泪来,余痕冻得双颊都有些紧绷。
    她立刻举袖擦了擦脸,小声道:“无、无妨,谢掌门师伯。”
    对方“嗯”了一声,道:“既是未带笔墨,那便速去速回吧。”
    她讷讷应了,又告了声歉,忙不迭地走了,步子微瘸也顾不得。可没走几步,身后人传声过来说“地滑”,当即收住了步子,便如那关节不灵的木偶般,僵硬无比地走了。
    洛水本是打算径直回弟子居,寻那暖香锦衾的抚慰。然而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一搅,登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觉得她这师伯出现的时机太巧,对她有些关心太过,一会儿又觉得大约是自己多想,毕竟她曾同师父一并见过这灵虚真人,且这灵虚真人在天玄一向名望可亲,关心弟子又岂是什么奇怪之事。
    胡思乱想之中,浑然不觉越走越偏,待稍稍敛神,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进了一处溪谷边,入目皆是青石嶙峋,苍松静肃,大约已经是后山地界。
    若换作她未曾突破前,这般天气入了这般僻静之地,必是转身就走。可此刻空谷悠远,冷溪脉脉,雪落簌簌,举目便是黑、白、青之色,便如那水墨画一般,几笔之下,就是古朴幽凉之境。
    她一望之下就有些怔忡,隐隐觉出一丝天地玄妙、自然生创的意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细细望去,指尖亦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在脑中描摹眼前之境。
    然描了没几下,她便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那脑中描出的,和眼前望见的,始终是不同的,若是当真落笔,定然相去更远——她在山下之时,也顽过些云母、石青之物,虽说画工粗陋,到底还是知道些根底。
    洛水记起曾经看过的一些书物,道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彼时觉得此言空而无物、无甚稀奇,如今看来,也只是读明白了些文字皮毛,意思却是不达心底,便如此刻拙劣的描摹一般,得其形而不得其义,难极天工万分之一。
    她这厢思索着,脚步便慢了下来,浑然不觉体内灵窍微动,气机运转,原本腿上的疼痛逐渐褪去,脚下亦如那雪落一般,虽非无声,却轻巧细微,竟是隐隐与这天地之声有了些契合。
    她脑中便如眼前的溪谷般放空,只顺了心意便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也不在意什么冷石苔痕,仰脸静静赏起了雪来。
    待得心境澄明,洛水依旧舍不得离去,便从锦囊之中取了方才那泥炉喂好,扫了石苔入那紫砂壶里煮上,也不放什么茶叶花果,单只这样烧着,就着壶口白烟袅袅,掏出了鱼竿竹篓,安安静静地垂钓起来。
    她这般坐着,却不觉自己亦成了山景的一部分,待得雪满青衣,发梢上亦覆了薄薄的一层,亦不曾动弹一下。
    眼前雪霰轻飘,耳边水声微响,她只觉得这人也好、景也好,都是难得的清净自在。
    洛水这厢想要沉入这清净之景,却难以如意。她不过静钓了片刻,周围就起了奇怪的动静:
    初是炉火忽长,水声大沸。可每每她转目去看,那炉子便又安然无恙,如此反复几次。她本就没有烹茶的心思,几次之后,便由得去了。
    然她目光刚落回溪面,便觉眼睫微凉,却是不知如何又起了风,吹落发上的雪粒,拂得面上、脖颈借有些湿冷。
    洛水此刻心静,灵觉亦是敏锐,察出这约莫不是什么邪魔妖物,于是倒也不害怕。她四下张望一番,心中便有了几分揣测:这后山野兽、邪魔难见,便应是山精一类的异物,灵智初开,惯与人做些恶作剧。
    她虽不惧,亦是开始有些不耐,想了想,便直接用那吊杆,使了个先前同李荃学来的“画地”之法,在身遭勾了个不甚完满的圆——果然刚一收“笔”,就觉四下一静,不见了那讨人厌的风。
    如是,洛水又重新坐下,很快便静了心,隐隐有了丝重回方才清净玄妙之境的感觉。
    只正差临门一脚时,手上却是一沉。她下意识便要提杆,可刚一动作,方才记起自己先前并未上饵——如此,钓上来的又是什么?
    她定睛朝那鱼漂瞧去,却见一团黑乎乎、沉甸甸的球样东西附在下面,细长的毛发水草一样四散开来,便如那夜哭小儿的“飞头蛮”一般……
    饶是洛水已有心理准备,乍见这么个玩意儿,亦被骇得手下一紧,本要甩开的动作不知怎么便成了使劲一拉,径直就将那东西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响就朝她飞来。
    她惊呼一声,立刻松手窜起,噔噔后退两步,不小心便撞到了炉子。于是这今日多灾多难的紫砂茶壶又翻滚了下来,摔了个四分五裂,所幸里面早已没多少水,倒是没再烫着。
    “哈哈哈哈——”
    洛水这边惊魂未定,便听得面前一阵欢笑,声音是少年未变声时的清亮,正是出自方才钓上来的“玩意儿”。
    只见它在洛水结界之外滚来滚去,笑得欢快,显然因为恶作剧成功得意非常。它虽因为方才入了水的缘故,毛发都成了一团一团的,但那碧青的颜色、圆滚滚的模样,还是让洛水一眼就认了出来——此物正是凤鸣儿新收的神兽幼子。
    若换个时地,洛水大约对此物还能有几分心喜,然一想到今日她一次两次的委屈都是因为眼前这东西,她便半分喜爱之心也没有了。
    她确实不喜欢与人相争,却也不代表她半点脾性也无。
    (“啧啧,可要我帮你教训这小畜生?”)脑子里的鬼依旧是惯有的幸灾乐祸口吻,也不知看了多久。
    “好啊。”她说,“不过我要自己来。”
    青俊在地上滚了一番,却没听见往常恶作剧后惯有的斥责怒骂,正惊奇着,便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句幽幽的“好啊”。
    后半句有些含糊,它没听清,却还是猜了个大概,不由笑得满地打滚:“怎么?生气了?你可真小气——方才小爷不过吃了你两块炭火,你就想同那丑黑汉子告小爷的恶状。小爷我不计前嫌,同你顽一会儿,结果你这人类又不识好歹……”
    说到此处,它顿了顿。
    事实上,它自己也不知道方才为何要在那经讲堂里现身,如今又为何要跟过来。思来想去,大约便是因为“炭火”的缘故:
    也不知这人类用了什么法子,喂出来的碳也比寻常人要香一些,上次他闻到那么香的炭,还是那个叫白微的道人带了一大群人来烦他父子之时……
    咳,只是它方才啃炭之时,这人类也不肯正眼瞧他一下,它便临时起了点兴致,想要捉弄她一下,不想她居然如此胆小。
    一念及此,它滚翻起身,洋洋得意道:“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来打我啊?你敢吗?”
    见她不语,它更是得意非常,细长的尾巴晃啊晃的,十分嚣张:“谅你也不敢,先不说小爷我是谁。就我在天玄这百二十年,就从未见过你这般蠢笨又胆小的……”
    “偷炭贼。”她说。
    青俊先是一愣,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你再说一遍!”
    只见面前的少女虽然面色惨白,神情柔弱,但唇角嘲讽的笑却再刺眼没有。
    她见它不语,又轻声说了一遍:“取而不问是为贼——我在天玄这一年,就从未见过你这般蠢笨又胆小的偷炭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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