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微微蹙起眉头,朝巩县方向眺望过去,雾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疏林之间还有淡淡的雾霭在流淌着,没有被寒意料峭的风彻底吹散,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云天之间似箭般掠过。
虽然徐怀心里有些失望,心里也有雷霆一般的怒气,但他发作不出来,因为这一切完全不出他的意料。
在识破赤扈人的勃勃野心,在知悉赤扈骑兵的强悍之后,西军倘若真敢与赤扈人血战,哪怕以二、以三换一,拼掉赤扈人三四万精锐,赤扈人哪里还敢轻易发动第二次南侵?
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地域是扩张了好几倍,所掌握的人口也有一千四五百万,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赤扈人新近吞并的势力,其中仅契丹亡国就给赤扈人提供了上千万的新增人口。
而对赤扈人来说,这里面还埋藏大量不稳定的因素,比如说萧林石此时犹率契丹残部蛰伏在西山静等事态出现转机。
赤扈人此时真正控制的核心人口,包括降附时间较久的色目诸部在内,其实还是相当有限,可能都不到两百万,从中能征募、可以倚为嫡系的精锐,也就二三十万人马。
赤扈人目前还承受不了太过惨烈的伤亡,所以才会如此残暴的驱使降附兵马作战。
这一方面降低他们嫡系兵马的作战频率及伤亡,另一方面使降附兵马在惨烈的战事不断被消耗,降低了降附势反抗、挣脱赤扈人统治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使得汰弱留强下来的少数精锐,能在不断的征战中融入赤扈人的嫡系兵马之中,进一步壮大赤扈人的核心势力。
这是赤扈人短时间内一旦承受重大伤亡就会变得更谨慎的原因,另外大越朝堂将吏、军野,倘若真有坚定如磐石一般的抵御意志,赤扈人想要攻陷河东、河西全境也非三五年能成,又怎么可能在准备同样不可能充分的第二次南侵时,就轻易攻陷汴梁城,将数以千计的王公大臣、宗室子弟掳走?
目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过在证明脑海里所闪现的那一段惨烈而屈辱的预兆注定会发生罢了;没有意外!
徐怀也不愿再去多想不久之后那注定惨烈的未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指向前方正试图往长沟这边驰来的三十余骑虏兵,说道:“这点人手就想往寨南穿插,欺我辈无人啊,邓军使,你我二人杀他们一个对穿,让儿郎们见识一下邓武举的风采如何?”
“就你我二人?”邓珪这些年虽然武艺没有扔下,但沉溺于令人意志消沉的宦海之中,好久没发浪了,见徐怀邀他两人去战三十余赤扈轻骑,也是微微一愣。
这些虏兵虽然都是轻甲、短刃、骑弓,但能被选为斥候侦骑者,皆为精锐。
再者他们走山道徒步袭营,此时从清泉沟寨虽然捉到几匹马,但既非良马,又都没有驭熟,这就更考验他们的御马之术。
“怎么,这就三十多轻甲虏骑,你我二人联手还不够?”徐怀歪头脑袋问道。
见巩县那边迟迟未出兵策应,邓珪失望之余,心里也有郁积之气,而徐怀的邀战,也令他心里确实有些畏惧,然后这两种情绪交叠在一起,再叫徐怀盯着看,邓珪莫名似负重千斤重担,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也激起他内心深藏的倔强,仿佛雷霆一般压制不住,他近似发泄似的低吼道:“众人说你是桐柏山第一强者,我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牵马来,你我去杀一个来回!”
三十余敌骑敢直接从长沟往南驰骋,说白了也就看到这边没有马。
徐怀不可能不加以阻止,叫虏兵侦骑轻易绕到清泉沟寨南翼,看破他们的虚实,但要是驱使甲卒下去拦截,随着敌骑越聚越多,进入长沟底坝的甲卒想要撤出,就会非常的棘手。
现在还想要尽可能拖延时间,就该是他们展示个人武勇的时候了。
以此激励士气,则能令虏兵更不敢轻易妄动,不敢在这险僻峻峭之地肆意围追堵截他们。
……
……
曹师利站在驰道旁,欲哭无泪的看着五六百步外的清泉沟寨,腾起滚滚黑烟,火头在黑烟中跃动,隔着北墙土垣与桐柏山卒坚如磐石的阵列,他还能清晰听到寨中的厮杀声未断。
“嗒嗒嗒!”曹师利扭头见是摩黎忽与岳海楼在数十甲骑簇拥下,先驰赶来,恨不得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怎么回事,是哪部敌兵夺营,怎叫你们如此狼狈?”摩黎忽勒住马,看着清泉沟寨那边的情形,惊骇的问曹师利。
起初时雾气犹重,徐怀强袭清泉沟寨,纵火制造混乱,稍远一些距离便看不真切,但从虎牢关到巩县的官道,沿路都有斥候、侦骑巡视,这边发生起动静,摩黎忽、岳海楼在虎牢关也是很快就知晓了。
他们起初并没有特别在意。
清泉沟以西的营垒都没有发出警讯,他们看来,应该是小股敌兵绕走山径扰袭曹师利部。
倘若是这种情况,肯定是由曹师利自行处置就行,左右兵马不可能为小股袭敌就大动干戈;直到曹师利派嫡系往两翼营垒求援,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然而他们也没有想到曹师利会败得这么惨,清泉沟寨失守不说,还仅有七八百残兵从寨中逃出来?
他妈曹师利到底遭受多少兵马偷袭,这么多兵马摸到清泉沟寨旁,怎么可能没有提前察觉?
那么多的斥候、哨岗都是吃屎的?
曹师利第一次意识到情况不对劲,遣人往两翼营驰紧急求援,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伏兵潜来,甚至都没有看清徐怀的脸;第二、第三次派嫡系军吏驰往两翼营垒通禀战况,倒是知会了更多的信息。
他不知道摩黎忽、岳海楼怎么就跟第二、第三拔报信军吏错过,可能是情形太急迫了,信息传报也混乱,只是黎摩忽这时候问起,叫他要如何答话?
曹师利他真真是欲哭无泪。
他清晨从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身上爬起来时,麾下还有七千多人马,现在还剩多少?
及时从北寨门溃逃而出,逃到驰道以北、一个个跟霜打茄子似的,还能凑得出七八百人吗?
曹师利无脸去说细情,有先驰援来的斥候人马,早已了解到大体的情况,这时候禀于摩黎忽、岳海楼知晓。
“什么,此时杀入清泉沟寨的,还不到一千敌众?你吃的什么狗屎,”
摩黎忽震惊之后则是暴跳如雷、怒气冲天,像雷霆一般对着曹师利的脸破口就骂,
“你还有脸号称朔州第一勇将吗,你曹家坐镇朔州十数年,还有脸吹牛批自称敢叫西山胡止啼吗?岢岚被袭,你曹家妇孺被屠杀一空,没见你们放个屁,我当你们那次是大意失荆州,亲自跑去宗王面前请罪,说逼迫你们太甚,致岢岚防御空虚,才为狡敌所趁,但现在你他妈还敢说清泉沟寨空虚吗?要给你多少人马,你才能不被那狗杂碎杀得像兔子一样逃窜?攻巩县无能,守营垒如鼠,你,你……”
曹师利老脸涨得通红,却没办法替自己分辩一句。
说再多,也是他败了,败得又是那样的难看。
“那颜将军,我……”曹师利哑口道。
“我什么我,难不成还要我帮你夺回营垒不成?”摩黎忽瞪眼斥问。
“那颜将军,切不能急躁,”
之前使曹师利率部攻巩县,岳海楼是使了心计,但此时看曹师利如此惨况,同时也断定曹师利不可能再与他争功,又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此时见暴跳如雷的摩黎忽要逼迫曹师利率残兵去强夺清泉沟寨,岳海楼忙劝阻道,
“王孝成生前,就隐然有南朝第一名将之谓,徐怀此厮得其真传,更是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那颜将军,不单我们在他手里都吃过大亏,你也与他交锋过,应该见过他的厉害。我们此时迫使曹军侯率残卒与之相争,除了助涨那厮的威名,真的能有别的什么好处吗?切忌急躁啊,倘若要是再遭惨败,我们在三皇子面前可真就不好交待了啊!”
“徐怀这厮是强,但这是曹师利这狗东西七八千人马守不住清泉沟寨,叫徐怀这厮杀得兔奔狗跳、弃寨而逃的理由?”摩黎忽真真是气得直想升天灭地,对岳海楼也没有好脸色,怒气冲冲的质问。
“曹军侯失寨之罪,稍后严加处治不迟,关键还是眼前这残局要收拾好啊!”岳海楼说道。
“就千余敌众,不能围歼之,我们镇南宗王府一系,以后还要如何在镇东一脉面前抬起头来?”摩黎忽质问道,“你也别给我闲着,速调精锐过来,与曹师利一并夺回清泉沟寨,莫叫我们镇南宗王府一系颜面尽失!”
“那颜将军,虎牢关之得失,要远比清泉沟寨更为重要,非三皇子令旨,恕海楼不敢从命!”岳海楼见摩黎忽此时变得暴躁轻率,也只能强硬的回绝他的命令,说道。
“你……”摩黎忽鼻子都快气歪了,扬起马鞭,就要朝岳海楼脸面抽去。
“那颜摩黎忽!住手!”十数骑从西面驰来,为首一员蕃将看到摩黎忽扬鞭要抽打岳海楼,怒喝道,“岳军侯夺关献策有功,三皇子已请奏王廷封其行军副万户,赐其金牌,你鞭打上将,成何体统?”
“赤札将军!”摩黎忽硬生生收住将抽出的鞭势,下马给来者行礼……
第六十一章 对垒
摩黎忽乃是大同蕃兵萧干所部、应州汉军岳海楼所部、岚州汉军曹师利所部的监军千户,但他们与其他填入虎牢关及以西的兵马,都受镇东宗王府辖下的大将、行军万户娄彦仙及行军副万户赤札节制。
赤札还直接率一部精锐骑兵,驻扎在伊洛河口,作为前锋将监督萧干所部防守巩县北部的河口营垒。
摩黎忽没想到清泉沟寨这边的动静,竟然这么快惊动赤札亲自过来察看动静。
虽说摩黎忽作为行军千户、行监军之责,此时随他南下的嫡系兵马仅有千余骑兵,而曹师利、岳海楼等人都投降后得授行军千户,萧干甚至还因为统辖大同蕃兵多达两万众,得授行军副万户,但摩黎忽作为那颜家的子弟,作为赤扈王帐的怯薛宿卫,却自视他才是镇南宗王府南下兵马的主将,也以主将自居。
另一方面,镇南宗王府与镇东宗王府向来就存在竞争关系,萧干、曹师利、岳海楼等是隶属于镇南宗王府的降将,摩黎忽也觉得他应该严加管束,不能在镇东宗王府将吏面前,坠了镇南宗王府一系的颜面。
不过,他在地位、声名都要高过自己一截的赤扈宿将赤札面前,还不敢放肆,强按住急躁的情绪,上前给赤札行礼,解释他刚才对曹师利、岳海楼急躁的缘由:
“虎牢关太过单薄,关城内外没有地界供我族铁骑驰聘,西翼兵马才从虎牢关延伸到伊洛河口筑三十里连营,以滞南朝西军东援。清泉沟寨乃是连营极重要的一环,此时骤然失陷,使连营首尾难以相顾,予南朝西军可趁之机,我怕坏了三皇子的大计,才如此急切训斥岳军侯、曹军侯……”
“你也知道连营之策乃是西翼作战的重中之重,但你知道连营之策,是谁向三皇子所献?”赤札冷着脸盯住摩黎忽问道。
“……”摩黎忽张口结舌,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赤札的问题。
“你既然知道连营之策的重要,也知道连营之策乃是岳军侯在三皇子帐前首议,你为何还如此对岳军侯无礼?”赤札冷脸教训道,“难不成岳军侯对连营的重要性,了解不如你深刻?”
“那颜将军也是看到清泉沟寨为敌众所袭,也心忧生躁。”岳海楼还是不想得罪摩黎忽,帮他说项道。
赤札也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摩黎忽多加训斥,沉着脸看向曹师利问道: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清泉沟寨被这点袭敌杀得这么惨,换谁都不会有好脸色,但赤札还是颇为欣赏曹师利的。
曹师利率部强攻巩县,付出那么惨烈的伤亡,也没能夺下巩县,以致西翼兵马往孟津以西穿插的意图未能实现。
不过,赤札当时就领兵驻守偃师,对进攻巩县的战事随时都保持关注。
在那么短时间里,手里统领又是战斗力有所限制的降附士卒,严重缺乏攻城战械,而守军又表现得极为顽强,战斗力、抵御意志比他们一路南下遇到的南朝禁军要强得多,赤札不以为还可以换作谁,能比曹师利做得更好。
而不管怎么样,诸路兵马南下攻城夺寨,一定会有将领遇到硬茬子。
赤扈骑兵能纵横四方无敌,对胜负功过自然不可能太过死板,也是赤札禀奏三皇子放弃强攻巩县,并禀奏曹师利有功无过,只是有点时运不济罢了,没有遇到弱一点的对手。
他这时候也愿意耐着性子,听曹师利解释一番。
“……”曹师利忍住内心的羞愤、不堪,将辰时遇袭、巷战过程以及他决定放弃清泉沟寨的前后心念变化,都说给赤札知道。
“倘若没有试图在宗祠西巷道将桐柏山卒堵住,而是直接在北寨门内外结阵,限制袭敌在寨中的破坏,形势应该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岳海楼这时候才知道详细情形,也很是惋惜的说道,
“当然,事后追悔容易,但真要叫岳某人身处曹军侯那时的处境,极可能也会错估形势,着了徐怀这厮的道!”
曹师利进攻巩县失利退下来休整才三五天,麾下能战兵卒可能就两千余人,剩下的不是伤残就是新编降俘,倘若亲卫精锐在刚交战就被杀伤逾半,岳海楼也不觉得曹师利继续钉在寨中,真能拖延多少时间。
见岳海楼这时处处帮着说话,曹师利也很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败便败了,何必找这些托辞?桐柏山卒不过都是些山民贼寇,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无坚不摧的铁甲精锐?”摩黎忽蹙眉质问道。
摩黎忽是在朔州晋公山南麓跟徐怀打过交道,却是在忽勒坚等百户所部被袭击之后,他才率数百骑兵赶过去增援。在那之后,徐怀主要龟缩在晋公山南麓山岭之中,或者借山岭地形与他们周旋,没有硬碰硬打过,过不久又趁大雪与夜色的掩护,两天两夜潜行二百多里,奔袭防御空虚的岢岚城,跳出恢河河谷。
摩黎忽从头到尾并没有直接跟桐柏山卒打过硬仗,甚至徐怀避其锋芒龟缩在晋公山南麓,倚着山势跟他们纠缠,多少也显得有些孱弱。
曹师利亲率精锐去堵巷道,在这么短的时间被杀得没有招架之力,摩黎忽下意识就觉得是曹师利父子怯战畏战所致。
除了摩黎忽、岳海楼及赤札等将的扈骑,此时聚集过来的斥候探马也有一百多骑。
探明敌情乃是斥候探马的责职,不需要赤札额外吩咐,便有小队斥候往清泉沟寨下面的长沟底坝驰去,以刺探南面还有没有兵马埋伏。
这时候看到徐怀与邓珪两人纵马驰出,赤札也是发怒叫道:“这两个南将真是猖狂,欺我赤扈无人!”
“那相貌年轻者便是徐怀,黑脸汉子应是淮源巡检使邓珪!”
岳海楼搜集桐柏山匪乱的大量信息,虽然以前没有跟邓珪打过照面,还是一脸将他认出来,没想到徐怀、邓珪二人刚就敢往长沟里驰骋,迎战三十多赤扈轻骑,跟赤札解释道,
“这个徐怀便是王孝成之子,武勇号称桐柏山第一,在桐柏山曾以莽虎为号,但这绝对是掩人耳目的伪饰,而其用计奸诈,南朝或无人能出其右。这个邓珪,十数年前乃是南朝武举三五人之列的人物,只是仕途不顺,年逾四旬,也仅仅做了几任巡检使,直到在桐柏山得了些机缘,算是京西南路不多值得重视的将领……”
“倘若不是猖狂,岳军侯以为这二人纵马斜入长沟,是为哪般?”赤札皱着眉头问道。
“如若所料不差,敌众在清泉沟寨南并无更多伏兵,”岳海楼说道,“徐怀此举,一是阻我刺探其虚实,一是激励其将卒士气——倘若有更多的伏兵,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故弄玄虚,占住清泉沟寨,还怕我们不驱兵强攻吗?”
清泉沟寨卡在伊洛河口与虎牢关之间,虽然北距黄河还有四五里的缺口,但是从军事上讲,这个缺口已经非常狭小的,倘若越来越多的西军,走山道险径,进入清泉沟寨,然后出清泉沟寨,往北延伸兵锋,很有可能将虎牢关隔绝在外,令他们在河口大营的兵马彻底变成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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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2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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