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寺庙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几乎所有大臣全都来了,这可以说是保守派与革新派的一次正面交锋。
之前程昉还不算,因为那主要涉及到皇帝,而且河防的事,也不能代表新政,但均输法是绝对能够代表的。
是人是鬼都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三五围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这里面的利益,太过复杂,比如说那些权贵,有一部分内心是支持那些商人的,但这个听证会又是一个说大实话的地方,他们又担心抖出什么猫腻来。
也有一些是支持发运司的,他们可以利用发运司得到更多利益。
吕公著见司马光是坐立不安,一个劲地在做深呼吸,不禁问道:“君实,你很紧张吗?”
“啊?”
司马光微微一怔,又道:“倒不是紧张,而是有些激动,这回终于可以让王介甫原形毕露,他就是在与民争利,为国敛财。”
吕公著道:“你忘记上回程都监的听证会,到底也没有起诉程都监,这场听证会跟上回有些相似。”
司马光道:“到底让官家意识到,河北问题的严重性,只要做到这一点,那就足以。”
吕公著稍稍点头。
而那边邓绾也是忐忑不安,小声道:“相公,这会不会对方的阴谋?”
王安石道:“放心吧,我们不会输的。”
当然,赵顼也是悄悄驾临相国寺,这场听证会,他是非常支持的,因为上回听证会,就让他得知禁军是多么孱弱。
他希望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而不是只知道一些大臣想让他知道的。
而当张斐到来一会儿后,这听证会就正式开始了。
依旧是检察院四巨头坐在前面,由许遵来主持,许芷倩只是默默坐在张斐的身后,为他准备资料。
底下的阵营是非常明确,左边革新派,右边保守派。
王安石和司马光入座之后,非常有默契瞪着对方,仿佛天底下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要来一次公平的正面对决。
但这回底下桌椅摆放与上回是不一样,就只是正中间摆放着一张位子,没有左右两边摆放,仿佛在告诉大家,这场听证会是客观且中立的。
但没卵用,两边还是非常敌视。
那外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但一目扫去,全都是京城有名的大富商,至少都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也都是翘首以盼,而且全都是支持江南的富商。
可见,保守派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由于不是第一回 ,王巩只是照例朗声宣读了一边听证会的规矩,然后许遵便宣布听证会开始。
第一个上来是一个名叫余良的富商。
此人上来之后,神情没有什么慌张,忐忑,就非常淡定地坐在椅子上。
他们这些江南商人,最近已经被玩坏了,后怕劲都过去了。
他们前面去御史台作证,后面又去公检法作证,这都已经麻木了,而且他们之所以团结起来,去告发发运司,也不仅仅张斐和司马光在后面操纵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这回上来,没有干倒薛向,并且暴露了自己,他们回去也怕被报复,也算是为了自己,全都豁出去了。
张斐看了眼余良的资料,道:“证人,你先自我介绍一番。”
余良道:“我姓余名良,是余杭的一名丝商。”
张斐问道:“就是专门卖丝的商人?”
余良点点头,又补充道:“自家也种桑养蚕。”
张斐低头看了眼资料,然后抬头问道:“你是状告发运司,贱买贵卖,扰乱了你们余杭的丝行买卖,从而导致你们的生意是一落千丈,也使得当地桑农苦不堪言。”
“是的。”
余良点点头。
张斐道:“你能说说具体原因吗?”
余良道:“在发运司颁布均输法之前,我家丝店买卖一直都不错,经常有京城的商人,大名府的商人,来我这里买丝,但自从发运司颁布均输法后,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外地商人来我家购买丝,整个余杭的丝行是死气沉沉,许多桑树都砍了去烧柴。”
张斐问道:“为什么?”
余良道:“就是因为有两年,余杭桑叶丰收,丝价较低,发运司就来余杭收丝,包括我家在内,几乎整个余杭的丝全都被发运司买走了,导致其余的商人都是空手而归,还白白搭进去不少路费,一来二去,他们也就不再上我们余杭来买丝。”
张斐问道:“但是你家的丝,还是卖了出去。”
余良道:“那只是一开始,但后来可就不这样了。因为朝廷到处买丝,卖丝,导致很多丝商、布商就变得无利可图,他们不知道发运司会在哪里买丝,会在哪里卖丝,故此全都改行,甚至跑去西北做盐买卖,不再做这门买卖。
但结果后来发运司后来又不从我们余杭买丝,跑去扬州买,我们的丝全部屯在手里,也不知道能够卖给谁,因为余杭已经没有外地丝商。”
他越说越激动,是手舞足蹈,“最终就只能贱卖给发运司。现在咱们余杭的丝商,布商,全都得求着发运司,送钱送礼不说,还得比谁的价格更低,比谁的丝更好。
到最后,这钱全都让发运司给赚了去,而我们这些丝商和那些桑农是颗粒无收,有时候我们都还得亏钱。”
第七百二十九章 到底是谁的错?
余良这一番声色并茂,手舞足蹈,神情激昂的控诉,亦或者说对于发运司的抱怨,是立刻引来在场所有商人的共鸣。
一时间,大家是议论纷纷。
在场的大富商们,可都是行业的翘楚,很快就能够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
等于是你将买卖环节、议价环节,全都垄断在手里,咱们商人就是你们砧板上的肉,这还玩个屁啊!
韩琦、富弼、文彦博等老臣也是频频点头。
这北宋的官员,对于商业是如何运转的,也是非常清楚的。
而王安石只是冷冷一笑,淡淡吐出二字,“活该!”
坐在内堂的赵顼见大家反应都这么强烈,不禁向一旁的刘肇道:“这到底也只是影响到他们商人而已,这钱让商人赚,就还不如让朝廷来赚,这发运司何错之有?”
刘肇听得有些懵。
你都已经说得这么流氓,那我还怎么回答你。
只是表示,臣也不清楚。
“肃静!肃静!”
主持会议的许遵,敲了几下木槌。
好在外面都是京城的富商,还是懂些礼数的,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许芷倩悄悄从后面递上一份文案来。
张斐接过一看,回头笑道:“想不到咱们夫妻的默契,还是这么强啊。”
许芷倩略显得意地笑道:“我可没有生孩子生傻。”
“咳咳!”
许遵瞪了他们夫妻二人一眼,上千人看着,你们在这里干甚么?
张斐立刻收敛了几分笑意,仔细看了看许芷倩刚刚递上来的文案,又向余良道:“余良,你可还记得,在熙宁元年这一年,你赚得多少钱?”
余良想了一下,忽然神色微变,“记得,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张斐又是笑问道:“那你可否记得,当年的丝价?”
余良讪讪道:“丝价大概,大概在九十文钱。”
张斐问道:“以往的余杭的丝价是在多少?”
“四十文钱。”
“为什么熙宁元年的价格会相差这么多?”
“因为,因为当年余杭的桑树遭受虫患,故此丝产出较少,价格才会上涨。”
“而根据我们所得知的消息,你在当年就得到一千多亩桑林。这是否属实?”
“是是的。”
余良说着,稍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张斐继续问道:“那么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余良沉默一会儿,才道:“因因为余杭的桑农每年都得供应上等的丝给朝廷,但在熙宁元年,那些桑农拿不出足够的丝来,所以,所以只能从我这里买丝,有,有一些桑农就拿桑林来抵债。”
“不知你此番所为,与你方才所言,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
余良理直气壮道:“这又不是我逼着那些桑农拿桑林来换丝的,是发运司给逼的,这出丝少,丝价上涨,也是很正常的,发运司要是少收一点,也就没这事了。”
“好!”
“说得好!”
有几个好事的商人为余良摇旗呐喊。
但更多是佩服他的勇气,直接怼朝廷,可真是太他妈勇了。
赵顼狠狠握拳,捶在面前的茶几上,咬牙切齿道:“这些商人真是可恶!亏朕还以为当真是发运司对不住他们,原来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分明就是你们贪得无厌,竟然还怪到朝廷头上,这些商人该杀啊!
而司马光、钱顗等人保守派官员脸都红了。
这一届商人真是不太好带啊!
张斐瞟了眼那些商人,又向余良问道:“你说得很对,这样确实不好,朝廷也需要改变,之后朝廷就颁布均输法,而当桑农交不上丝的时候,是可以用钱币抵偿。”
“!”
余良顿时陷入了沉默。
不管革新派地官员都当即笑出声来。
王安石呵呵道:“这商人如此愚蠢,说是奸商,可能都是在抬举他啊!”
面对这些官员的讥讽声,余良心里也觉得窝火,愤愤不平道:“但问题是朝廷改得也有问题,咱们商人可是年年都交税,这过税、住税,是一样没少,可是发运司这么弄的话,这商人们都不来了,谁还交商税,朝廷也没有挣着钱啊!”
此话一出,那赵顼不禁眉头一皱,这是他以前未有想到的。
司马光呵呵两声,道:“此与当年苏子瞻兄弟所言,是丝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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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10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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