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郑邑城内疠疾不绝,人心惶惶,正是诸位卿大夫群策群力之际,这丰段居然托故不来参加朝议,身为首卿的他自然有些不悦。
“哦,子皮啊,还没跟你说起,伯石他前几日是偶感了风寒,我觉得此时他还是不宜出门的好啊!”
(罕虎,字子皮。罕虎由于是当国,因此,驷黑直称其上级的字,可视为平级之间的称呼,这显然也是出于一种不尊重。)
一众卿大夫中,驷黑最先跳出来回答了罕虎的问题。
驷黑,又可称其为“公孙黑”,驷氏,名黑,字子皙。没错,他与子产,与丰段一样,皆是“公孙”一辈。但是有所不同的是,他并非驷氏的宗主,也并非郑国正六卿之一。驷氏目前的宗主,其实是他的侄子。
但要说此人既然不是郑国六卿之一,却为何还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因他此前于平定“伯有之乱”时,也算是稀里糊涂的立了一些功劳,所以虽不是六位正卿之一,但也是一名上大夫。
而且,考虑他这辈分又相对较高,所以,就连他那驷氏宗主的侄子,都拿他这个叔叔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且这人素来便是极为傲慢无礼,更是不把其他比他小一辈,亦或是小一级的卿大夫是放在眼里。这其中,自然也还包括了罕虎在内。
驷黑的这一番搭话却很自以为是,无礼那自是不必说的,但他自己却觉得这样与当国上卿回话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哦?伯石大夫生病了?倒是件新鲜事啊!”
“不会吧,伯石大夫素来勤恳。看来这病委实是得了不轻啊。”
往日里,丰段参加朝议可谓都是风雨无阻的。而他此前也从未派人来禀明原由,却只叫像驷黑这样的人,口头来传了个信。
罕见,当真罕见。
虽然在场的众卿大夫都是一脸的懵。但众人之中,也唯有子产,他的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
只因此前李然所提供给他的一系列线索,所以,驷黑方才所言是直接引起了子产的注意。
而此时,端坐于上席的罕虎闻声,也觉得委实有些迷惑。心想难不成丰段此次托病,会是另有其他的缘故?……
“子产,如今城内疠疾之势究竟如何了?”
空想无用,且勿论丰段如何,这事情该议的还得议。于是言归正传,今日朝议的重点乃是为了城中疠疾之事。
经过二十多日的封禁严控,总归要有些作用才是。
而今郑邑内外交通隔绝,俨然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再如此下去可还如何是好?
“回当国,其实目前情况已是好了许多。近三日,患病的人数也已降了许多,想来至多不过再十日,城内病患便能彻底痊愈。”
这话倒是不假,经过他和李然一明一暗的通力合作,投毒之事如今基本已是消声灭迹。更何况,如今城中居民大都喝的是城外引来的河水,即便再有想下毒的,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所以,城中的病势得控,那么郑邑的重开之日便也有望了。
“唔……如此甚好。此次疠疾来得凶猛,可多亏了子产你啊,如若不然,真不知今日会死伤多少无辜百姓。”
“既已得到控制,那便加紧医治便是。那眼下我们便来商议一下,何时能够重开四门,以复我郑邑之气象吧。”
罕虎对子产还是比较放心的,所以听得子产如此回答,当即点头称是。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下,那最爱没事找事的刺头——驷黑,竟是又起身站了起来。
“子皮啊,我以为此时,可还万万不可重开四门呐!”
驷黑躬身而话,瞧上去身为恭敬,可言语之中总带着一股子的傲气,让人很不舒服。
“哦?何意?”
罕虎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只听驷黑道:
“据我所知,城中患者数目虽是少了,可仍时有零星的出现,可见此次严控并未彻底断绝疠疾的来路。”
这一句,显而易见,就是冲着子产防控不力来的。
只不过,他说的相对含蓄一些,以至于在场许多卿大夫也未曾在意。
子产目光微转,瞧了他一眼,脸色当即有些疑惑。
“驷某以为,若不能彻底隔绝疠疾,那便不能重开四门!要知郑邑乃天下商道之枢纽,每日进出郑邑城者少则数千,多则上万,皆是往来四邻八方的。”
“若因我郑国严控不力而致使他国同样染上了此次疠疾,那后果又将会如何?此乃其一。”
“其二,此次疠疾盛行已有些时日,城内城外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若开了四门以至于城中国人涌出,进而导致疠疾外传郊野,由内传外,再由外及内,如此循环往复,这疠疾可还有穷尽之日?”
“其三,我听说此次疠疾期间,已有不少人已是偷偷逃离了郑邑。若现在就大开四门,届时城中恐慌之人皆夺门而去,那日后郑邑是恢复元气?还是会败得更快?”
“所以驷某以为,在未能彻底控制治愈此次疠疾前,绝不可解除封禁!”
这一番话说完,驷黑瞬间成为“光辉伟大正义”的化身,那一心为民,与友邻共处的形象顿时跃然于堂。
若是能有特效给他加上点金光,只怕这一刻他便要成为整个郑国最闪耀,最高尚,最令人崇敬之人。
但说来也是奇了怪了,这些话却根本不像是驷黑这样的人能想得出来的。反而倒更像是……
但不管怎样,他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无论是罕虎还是子产,得闻这一番话,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当国,在下以为子皙大夫所言有理,此次疠疾之凶险有目共睹,我等万不可掉以轻心呐。”
“是啊,我等亦附议,当此关键时刻,万万不可有些许闪失,一切还需慎重才是!”
一时间,大部分卿大夫竟都纷纷起身对驷黑之言表示赞同,整个朝议顿时呈现出一片倒的形势。
可事实上,这些请大夫当真如驷黑所言,真的是为民着想,所以才如此要求的么?
第一百零一章 罕虎也很难
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些个卿大夫,个个都是人精似的,又岂会有如此好心?
子产看在眼里,这一切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哪里是害怕疠疾外传,他们怕的分明就是自家的利益会受了损失。
毕竟一旦重开四门,一方面,城中病情一旦再次爆发,那他们自己或是在郑邑的族人跟着染病的概率也就大了。
另一方面,倘若这郑邑的病情再一旦外传去了郊野,他们的那些个封邑还能安然无恙吗?到时候不也得跟着遭损失?
所以,要说这些个卿大夫都是为城中民众着想?倒不如说是各怀鬼胎,就着公孙黑的嘴炮再卖力吆喝几声罢了。
而且,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所谓的“疠疾”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所以,在他们的意识当中,这场疠疾传播之迅猛,实在是太过于恐怖。若是能及时控制住城西与城南几处高发区域,那倒还好。可城门一旦打开,届时行人流窜,还指不定传到何处。
别人的死活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关乎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可是比谁都在乎。
这大抵就是他们此刻的心理活动。
子产与罕虎不着痕迹的相视了一下,皆是微微摇头,一脸的无奈。
无论是子产还是罕虎,他们都无法在这种场合下反对驷黑的提议。
因为驷黑的这个议题,以及他的这一番话,可谓将人性的光辉,道德的高尚演绎得淋漓尽致,即便是子产与罕虎这样的,于其中也挑不出任何的瑕疵来。
而一众卿大夫为了眼前的苟且,也自然而然选择站在了驷黑这一边。
如果说驷黑的提议本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其他卿大夫的附议,则需要罕虎更加慎重处置了。
毕竟是“人多力量大”。这句俗语在任何地方其实都能用,华夏上下五千年,只这一句话就道尽了一切。
罕虎虽为贵为首卿当国,子产又是执政卿,可是在面对如今一面倒的朝局之时,他们所能做的其实也十分有限。
正如眼下这种情况,当几乎所有人都赞同驷黑的提议时,即便他罕虎一直力挺子产,可此时也不得不暂时改变主意。
“子产,你觉得如何?”
于是他很聪明的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子产,毕竟子产才是执政卿,这件事到底要如何决断,最终还是要参考他的意见。
闻声,子产当然也明白罕虎的意思。
既然朝堂之上都是继续封禁四门的意见,如果他一个人坚持解除封禁的话,那理所当然的就会得罪这朝堂上的一众卿大夫。
罕虎让他这个时候表态,其实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不要在一众卿大夫面前把事情闹僵罢了。
“回当国,既然诸位大夫都以为继续封禁乃是上策,那侨却还有何话可说?”
而今一众卿大夫都要求继续封禁,谅子产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去犯此等的众怒。
子产虽是对此间的来龙去脉已是了如指掌,但眼下也只能是顺其道而行。
而另外一边,驷黑终究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番得逞,他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上,则立刻是泛出一阵颇为得意之色。
笑意渐起,目光扫过,更是趾高气昂起来。
“既然如此,那便暂且不做改动。另外,还请子产大夫能够竭尽全力,务求以最短时间彻底控制住疠疾之势的蔓延!”
罕虎的压力也是可想而知,这个当国之位,真真的也并不好当。
……
朝议结束,罕虎则私下派人又寻到子产,请他来罕府一叙。两人在罕府的院落中坐下,并小声秘谈了起来:
“世叔,虎这边如今已有些担心,不知世叔如今可有把握能够应付得了当下的局面?”
四下无人,这一声“世叔”却显得他二人尤为亲昵。
只因今日朝议之上,罕虎见子产今日一直显得相对弱势,并没有展现出往日里他所拥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魄力来。因此,不由得是对他有些担忧了起来。
“多谢子皮关心。侨并无大碍”
“此事尚在侨的掌控之中,还请子皮放心便是。”
子产的示弱当然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他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只不过目前时机并不成熟,他当然不能随意说出来。
罕虎闻声不禁是点头言道:
“若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些日子,城中流言四起,对世叔很是不利啊。虎也已派人暗中调查,只可惜所获甚微。”
“此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世叔可要多加当心呐。”
敏锐的政治嗅觉也同样是让罕虎很快就察觉到,此次疠疾恐怕并非是像普通人看到的这么简单。
但碍于他以当国的身份,却不能身临一线。而眼下的形势,又是极为错综复杂。各类情报,小道消息都有,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因此,这些都让他显得是无所适从,莫衷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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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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