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见其状,刘皇帝却是不禁笑了,语气没有多少变化,仍旧淡淡然地施加着压力:“因为扬州案,朝廷中近来的风向,你身处漩涡,不会没有耳闻吧!
臣僚们是怎么说的?说你卢多逊,耽于私谊,任人唯亲,以国家公器,培植党羽,还提拔出了一个巨贪大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侯陟是如此贪婪坏法之徒,你卢多逊私下里又是何等样人?就是朕,也不免好奇,你与那侯陟是否臭味相投!”
刘皇帝这番话已经很严重了,惊得卢多逊心肝直颤,当即有些激动地辩解道:“陛下明鉴,这都小人的造谣中伤啊!臣万死也不敢败坏国法,欺君罔上啊!”
“怎么,朝中有这么多小人吗?”刘皇帝脸上显露惊讶的神色,疑问道:“你们不是常说朝廷是贤士满堂,你卢多逊也说过这样的话吧,怎么,如今又改口了?
朝廷之中,怎么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小人?适才还只是一些言官御史,他们的话,朕可听可不听。
但是,朕收到的奏章中,可不只那些清流谏官,其他臣工们是如何说的,你要不要跟朕去崇政殿,给你亲自看看?”
“臣不敢!”卢多逊头埋得很低,腰也弯得很低,自入朝拜相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狼狈,当然,也只有刘皇帝能让他如此卑微小心了。
“朕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人说你卢多逊孤傲自负,骄横跋扈,任意自专……”刘皇帝盯着刘皇帝,轻声道:“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好词啊,不知你有何感想,但朕可以给你说说朕的体会,你卢多逊在朝中的人缘就这么差?”
“陛下!”卢多逊的声音终于大了些,利落地跪在刘皇帝脚下,郑重地禀道:“不论臣工们如何非议臣,臣都不在乎,臣只愿做陛下的忠臣,竭力为朝廷办事,哪怕为众僚孤立,成为孤臣,亦不足惜!”
听他这番陈情,刘皇帝沉默地审视了他一会儿,转身过继续向前走,嘴里淡淡道:“起来说话!”
“是!”或许是过于激动,卢多逊两眼已经有些泛红,抬头双目朦胧地望着刘皇帝的背影,抬手擦了擦额头细汗,慌忙起身蹑着脚步跟上。
“再说回到侯陟!”刘皇帝依旧慢吞吞地走着,慢悠悠地说着:“朕不管你们之间私谊如何,他是你举荐的,他犯了事,你就得连带其责!”
“是,臣明白,不论陛下如何责罚臣,臣都毫无怨言!”卢多逊当即表示道。
刘皇帝停顿了下,而后缓缓道:“不过,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朕看人,有时也是看不准的,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了。就比如现在,朕就不清楚,你卢多逊在向表态时,心中究竟作何想法,是否真的会毫无怨言!”
过去,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但就卢多逊的感觉而言,刘皇帝还是“很好”相处的,至少他在与刘皇帝交流中,往往都是君臣相宜,也感受得到刘皇帝对自己的看重。
但是,此时的刘皇帝,完全颠覆了他固有的印象,至少他从未经历过刘皇帝如此的“攻击性”,这让他措手不及,应付起来十分困难。
心中波澜起伏,大概是为了表明衷心,卢多逊有些急切地道:“若得王刃,臣宁愿剖腹以表心迹!”
“大可不必!何必说得如此严重,如此血腥,如此残酷?”听其言,刘皇帝当即打断他激情表演,语气仍旧不急不缓的:“你要是想做比干,但朕可不想做商纣王!”
听刘皇帝这么说,卢多逊的脸色已经发白了,张口结舌,惴惴不安道:“陛下,臣,臣失言了!”
刘皇帝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样子,淡淡道:“朕听说,你曾到刑部大狱去探视过侯陟。怎么,是去质询、斥责,还是安慰、密议,给他出谋划策啊?”
卢多逊额头细汗是怎么擦也干不了,随着刘皇帝的发问,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渗,而眼神中的忧虑与急切已然格外明显了。
不待其答话,刘皇帝直勾勾地注视着卢多逊的眼睛,语气头一次变得严肃:“你老实告诉朕,侯陟举告杨可法,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质问,如果在冬季,只怕卢多逊会倒吸一口寒气,当然,在这秋时,也够他喝饱了凉气。
刘皇帝目光带来十足的压迫感,卢多逊根本不敢对视,直觉空气压抑地让人窒息,浑身都不对劲了。
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内心无限纠结,疯狂矛盾,这能承认吗?不承认,那显然属于当面欺君,说实话,那更是自找麻烦,在侯陟案定性的情况下,让自己更加深陷到这摊浑水里。
卢多逊的纠结肉眼可见,但刘皇帝显然不想给他踌躇的时间,见他犹豫难言,脸上带着点笑意问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悚然而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刘皇帝,卢多逊一咬牙,郑重道:“陛下,当日臣去狱中见侯陟,他确实曾向臣供述过淮东官场间的腐弊……”
还是没敢正面回答,而刘皇帝似乎也满意了,没有深究,而是转过头,悠悠然地道:“那你觉得可信吗?太子可觉得,这是侯陟狗急跳墙,肆意攀咬,想要搅浑这摊池水,朕觉得,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太子殿下英明,陛下明鉴!”卢多逊眼神中浮现出少许阴霾,沉声附和道。
“卢卿啊,朕没有记错的话,你进士高中入朝,也有二十多年了吧!”从称呼上来看,刘皇帝又进入正常的谈话了。
见刘皇帝又有追忆往西的样子,卢多逊也郑重地感慨道:“臣得陛下钦点探花入仕,至今确实已有二十载!”
“二十载啊!”刘皇帝说道:“时光易逝,一晃而过啊,你可知道,为何人言你有状元之姿,朕却点你一个第三名,还让你到三馆,看了几年书?”
卢多逊试探着道:“臣当年太年轻了?”
卢多逊当年参加科举时,还不满十九岁,可以说是青葱岁月,风华正茂,人称“卢郎”。
“这不是主要原因!”刘皇帝也直言了:“而是你这个人太傲,哪怕是弘文馆的枯燥,西北的风沙苦寒,都没有磨平你骨子里的棱角。
当然,朕也喜欢有性格、有锐气的臣子,否则,你觉得,不过二十来年,便能从一进士,登堂拜相,位极人臣?
王著那是朕的老臣了,更是你的前辈,他的忠心也是朝野内外共知,同样调到中枢,为何朕还使其次居你后?
四十岁出头的宰臣,在大汉也算极其难得的了吧!”
听到刘皇帝这么说,卢多逊脸上浮现出一阵意动,心头的火热油然而生,恭拜道:“陛下赏识提拔之恩,天高地厚,臣感激涕零,不敢忘怀!”
“朕又何需你感激?朕提拔你,只是因为你有才干,有能力,有用于朝廷!”刘皇帝淡淡地指出:“不过,你接下来也该好好想想的,自己该如何有用于朝廷,而不是在政事堂与赵普争权夺位!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大汉首相,你身为下属,尊重与体面,是必需的!”
“你记住,朕可以维护你一次,容忍你一次,但绝没有第三次……”
第61章 淑妃病危
中秋方过,于崇元殿举行的盛大中秋御宴,其喜庆的余韵尚未消散,汴宫内的淑兰殿,却沉浸在一片严肃压抑的氛围中,周淑妃病危了。
没有搭理那些忐忑畏惧行礼的宫人,径往淑兰殿内而去,不过在踏入寝室前,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眉头微微凝起,这是一种迟疑的表情。
当然,刘皇帝那阴沉的脸色,显示着他此刻的心情。这时时隔一年多,刘皇帝再度踏足淑兰殿,事实上,如果把时间再放宽一些,在近十年内,刘皇帝都很少驾临,对周淑妃的冷落由此可见。
二十年前,周淑妃以其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曾一度受宠,来自刘皇帝的宠爱,一度逼近皇后、贵妃、贤妃,那时候的刘皇帝,喜欢听周淑妃弹琴,欣赏她跳舞,其最受宠爱时,甚至可以在平南酬功御宴上进行领舞献舞。
因为周淑妃的受宠,刘皇帝对她所生的七皇子刘晖、五公主刘萱,也是格外宠爱,在出身不一的诸皇子中,刘晖何以敢同有符家做背景的九皇子刘曙针锋相对,其中便有淑妃受宠的原因。
至于周氏族人,更多获其福荫,已故的老国丈周宗,于朝廷无尺寸之功,在开宝初年的定爵策勋之中,也被定为爵为一等海阳侯。
虽然随着周宗的死,因为朝廷勋爵制度,这个爵位被收回了,但是,谁又敢不把周家视为勋贵阶层呢?
然而事实证明,刘皇帝的宠爱永远是有限度,有保留的。过去那一系列恩宠,也永远地停留在了旧时光中。
变故还是出在小周身上,纳小周宜妃,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迎合某些读者,但对于这个美貌与灵气兼具的小姨子,刘皇帝也是真的喜欢,同时,也为了满足他心头那种显得压抑的猎奇心理。
但刘皇帝不知道周淑妃的脑筋究竟怎么长了,就那般不满,那般愤怒,甚至敢对刘皇帝横眉冷眼。
对此,刘皇帝岂能惯着?这么多年,刘皇帝自认在女色方面,还是十分克制的,至今为止后宫之中,受过他宠幸的妃嫔宫人也不到二十人,对于一个坐拥三千佳丽予取予求的帝王来说,这已经算是清心寡欲了,近些年来因为身体的缘故,更是如此。
而刘皇帝的后宫之中,哪怕是符皇后,都是高祖刘知远给他安排的,至于其他妃嫔,要么是政治联姻,要么是外藩、臣工的进献,大部分后妃都是别人往他御榻送的。
刘皇帝真正主动渔色的,只有三人,后蜀降主孟昶的徐、李二妃,再一个就是小周妃了,而小周妃,是刘皇帝最用心的一个。
而自己难得主动,却惹得淑兰殿这边强烈不满,刘皇帝这心里自然很不痛快,甚至是费解。他不明白,姐妹同侍君王侧,在宫中能够相互照应,宫外也能更加惠及周氏家族,有什么问题。
但周淑妃那种近乎偏执泣泪的表现,实在让刘皇帝厌烦,他只觉得,她是书读多了,读傻了,读迂了。
上古有娥皇女英之故事,当朝也有二符,若说读书,皇后读的书可一点都比淑妃读的少,她都没有意见,你一个淑妃起什么劲儿。
在这样的心理下,淑妃的失宠便是注定的了,你越是不乐意,刘皇帝便越宠爱小周,他曾受过如此忤逆,还是在私生活上。
当然,怒归怒,对周淑妃,刘皇帝也仅仅是冷落而已,并未彻底打入冷宫,其中原因也是调了个头,一是因为一双儿女,二则是小周妃不时说情劝慰。
过了这么多年,当初的愠怒也早已消散,刘皇帝的心里也已释怀,只是再难回到当初的“琴瑟和鸣”了。如果周淑妃能改一改,曲意逢迎依一下,或许还是能重新收获宠爱,但她并没有。
关系是需要维护了,多年下来,过去的那份情谊自然也变得淡漠,变得模糊,只是曾经记忆。
周淑妃的身体,也是在这些年间一步步垮掉的,太医治都治不好,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属于心病,而世间心药是比任何珍贵药材都难寻觅的。
刘皇帝偶尔也曾听闻过周淑妃身体不好,也只是淡淡吩咐有病就治,寥寥三两次耐不住小周妃的请求,前去看望过,也只是走个过场,聊表施舍一般的态度。
到如今,周淑妃这个女人,于刘皇帝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就是几日前的崇元殿中秋御宴,周淑妃因为身体原因都没出席,刘皇帝也没有觉得少了一个人。
但是,当听到周淑妃病笃,危在旦夕之时,刘皇帝还是开动了那双难迈的双腿,驾临淑兰殿。
此时,一道珠帘相隔,淑妃在里面躺着,刘皇帝在外面站着,刘皇帝的心中却莫名地涌现出百般滋味,这最后一步,似乎有些难迈。
脑海中回忆着淑妃的模样,那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象,却逐渐清晰了起来,那曾经喜人的一颦一笑,不断在脑海里浮现,心情却有些沉重地难以迈开腿。
寝殿内,已然充斥着哀伤的气氛,符后比刘皇帝来得更早,此时正唏嘘着坐在一旁,小周妃坐在榻边,满脸关切,五公主刘萱也跪在榻边,泪眼婆娑,紧紧地握着淑妃苍白无力的手,至于淑妃,已至弥留,原本美丽的容颜不见丝毫血色,惹人垂怜。
还有一名太医,此时也待在一旁,着急忙慌的,满脸忧虑,也带着一种深深的畏惧。
犹豫了片刻,刘皇帝掀开帘幕,轻着脚步入内。刘皇帝那明黄的服色是标志性的,也格外吸人眼球,符后余光早就注意到了,见他入内,起身行礼。
刘皇帝的心情让他此时丝毫不在意宫廷的规矩了,摆了摆手,看了看榻上的淑妃,刘皇帝轻声问道:“淑妃怎么样了?”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但太医不好以废话回答,支支吾吾,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回答。但见其表现,情况如何,刘皇帝心里如何不知。
空气中弥漫着少许的药味,顺着味道一看,榻边静静地摆放着一小碗药汤,还冒着点热气。
“爹爹!”五公主刘萱忍不住泣泪,望着刘皇帝,情动之下,想要扑入怀中,却生生地停下了动作。
随着年纪的长大,渐渐晓事,随着耳濡目染,刘萱也早已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少时那个亲和的、喜欢抱着她看娘亲跳舞的慈父,那种有如山峰一般伟岸的依靠几乎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孤峰之绝高带给人的威严与敬畏。
刘萱也快十五岁了,个头也到了刘皇帝脖下,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清雅,仍旧那般文静乖巧,只是这泪眼婆娑、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让人怜惜。
“你们都先出去,我陪淑妃待会!”刘皇帝轻轻一叹,爱怜地抚了一下刘萱的发髻,吩咐道。
刘皇帝发话了,没人敢不听,众人一行礼,陆续退出,那太医更是如蒙大赦,离开时,额头、后背都在盗汗。
很快,病榻边就只剩下刘皇帝与淑妃了,淑妃已至弥留,意识都有些模糊,但刘皇帝的到来,却仿佛激起了她最后的心力,睁开了那双已经不再动人的双眸,望着刘皇帝,从那眼神中,刘皇帝仿佛读出了幽怨,读出了期盼,也读出了激动。
刘皇帝坐到榻边,与淑妃对视着,目光终于不像过去那般冷漠,表情也不再生硬,时隔多年,再度握着了淑妃的手。
过去的纤纤玉手,在病痛的折磨下,早已消瘦如枯,那动人的容颜,也尽显病态,在岁月的侵蚀下,韶华不再。
手很凉,通过短暂的接触,几乎能凉到刘皇帝心头,淑妃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只能艰难地用眼神同刘皇帝交流。
刘皇帝好像读懂了她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尽力地用自己的双手,带给淑妃温暖,但似乎有些迟了。
沉默许久,刘皇帝声音低沉地道:“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话很简单,但情感很足,刘皇帝两眼中萦绕的愧疚几乎溢出,而见从来强势的刘皇帝,在自己面前“承认错误”,淑妃苍白的面庞忽然回复了一点红润,双眸晶莹,逐渐化为两缕热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见状,刘皇帝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探手,轻轻地替她逝泪,不知过了多少年,刘皇帝没有如此轻柔地对待淑妃了。
寝殿内的气氛,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刘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伴着淑妃,陪她走完人生最后这短暂的尾声,直到病榻边的那碗药汤也不再冒着热气……
第62章 祸福之间
作为淑妃唯一的儿子,七皇子吴公刘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匆匆忙忙地进宫,但脚步再快,哪怕乘马越禁,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亲自为淑妃送行。
“爹,我娘她……”刘晖气喘吁吁赶来,顾不得片刻歇息,见沉默着走出淑兰殿的刘皇帝,语气哽咽,紧张地问询道。
刘晖已经快二十岁了,遗传自母亲的良好基因,再加从小养成的儒雅气质,越发风度翩翩,由于这两年在禁军中磨练,身上也多了更多阳刚之气,皮肤也多了些健康色。
没有因为刘晖的晚来而生气,看着这个眉宇间带淑妃气质的儿子,刘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去看看你母亲,送她最后一程吧!”
哪怕早有预感,但噩耗真正降临之时,刘晖也是如遭雷击,眼眶刷得一下红了,脚步忙乱地往淑兰殿内而去,走得很急,差点为殿门槛绊倒,也丝毫不顾,踉跄着往里奔去,很快,在那嘤嘤哭泣中,刘晖撕心裂肺的哀恸声也跟着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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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7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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