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姝笑了笑,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我不嫌弃殿下。”
晏泉耳根发红,不知是羞还是气,嘴唇张张合合却挤不出一句话来训斥这胆大包天的女子。
“你学的规矩都喂狗吃了不成?”
宋姝偏头无辜道:“规矩?什么规矩?我怎么没听过什么规矩不许夫妻共用一只勺子?”
这两个月里,但凡晏泉斥她不守规矩,她便以两人成亲为由堵他,回回都能将晏泉堵得耳根羞红。
男人羞怒的模样不知为何极大地满足了宋姝的恶趣味,因此逗弄晏泉便成了她在幽山别苑为数不多的乐子之一。
语罢,她望着男人薄唇紧密的模样还嫌不够,凑近了他耳边又吹了一口气……
女子的馨香萦绕鼻尖,潮湿的空气在耳畔盘旋,叫晏泉脖子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只听宋姝轻声道:“小舅舅,到底是什么规矩?你教教我……”
“够了。”晏泉低声斥道,声音里却带着些细微的沙哑之意。
宋姝见他面红耳赤,似是隐忍到了极点的模样,心知自己将人逗得狠了,轻笑作罢。
“吴全!”她朝屋外高声招呼道。
片刻之后,吴全木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又吩咐:“再去拿只勺子来。”
“是。”吴全机械式地点点头,往外走去,不多时,取来一柄干净的勺子。
宋姝将刚才用过的那只勺子随意地放在桌上,换了新的来喂给晏泉用。
晏泉一口一口的咽下宋姝喂过来的粥,目光却直愣愣的落在桌上那支废弃的勺子上。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那时宋姝约莫四五岁,恰逢秦国夫人去万华山祈福,先帝便将宋姝接进了宫里小住。
当年的时候,宋姝还很喜欢他,在宫里像是条小尾巴似的缠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小舅舅”,喊得又软又糯。
团子似的小东西,谁不喜欢,晏泉也很喜欢,平日里总是去梧桐苑里陪她玩耍,明明自己也不过十岁,却总喜欢在习字的时候将她带在身边,小大人似的教她识字。
宋姝在这世上最先认识的两个字便是“晏泉”。他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一次又一次地教她读,直到小姑娘能指着那两个字脆生生地唤他——“晏泉”。
他犹记得就是那日晚上,他送宋姝回梧桐苑,到了院门口,小姑娘却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耍赖的不让他走。
任凭嬷嬷再三哄劝,她就是不肯罢休。
软糯的小脸上,一泡眼泪包在眼眶里,要落未落的模样,他觉得是个人看了都心疼。
没奈何,他只得抱着宋姝一路回到梧桐苑里,她这才破涕为笑。
恰逢晚饭,宋姝不吃嬷嬷手里喂过去的饭,偏要他喂……他递一勺,她便吃一勺,玉团子一般的脸上,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乖巧得不得了。
思及彼时那个软糯团子,他没忍住,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如今的宋姝。
胖乎乎的团子褪去了一身婴儿肥,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
十几年光阴似箭,她长大了,心,亦是狠了。
第十八章
宋冉从玄武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刚刚走到家门口,却见七八个素衫玄衣之人正手执佩刀站在宋府门前。
束腰大带上金丝银线秀出一副“流星追月”,宋冉瞧见,腿不由开始打颤——在京中会是这般穿着的人,只有内卫的流星使们。
他一下子顿住脚步,转身欲隐入人群之中,却被其中一个流星使瞧了个正着。
“宋大少爷!”那流星使面白身瘦,竹竿儿似的身板外挂着玄色差服,远远看去,像是晾衣杆子上飘了件黑袍。
宋冉回头,却只觉自己是看见了阎王爷派来的黑无常,三魂丢了七魄,拔腿鞭炮便跑——
一众流星使见状,急忙去追。
方才那位“黑无常”虽说身形消瘦,轻功却是一流,宋冉还没能跑几步,便被他像是拎小鸡仔儿一样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宋冉被他提着后领一路押回宋府门前,那流行时微微松手,宋冉就像是一片儿枯叶摇倒在地,狠狠地摔在了府门口的青石台阶上。白皙的额头碰地,鲜血猛地从额角渗出,小溪流似的顺着他的侧脸耳廓滴落在地上。
内卫副统领尤淖闻讯从宋府里走了出来,陪在他身边的,是一脸仓皇的宋文栋。
宋文栋见自己的儿子被流星使押在地上,满脸是血的模样,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他悄无声息地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尤淖,只见他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根本未曾瞧见宋冉脸上骇人的鲜血。
笑面如虎,他朗声道:“宋大公子,圣上有令,请你去内狱里做客。”
宋冉连惊带吓已然是六神无主,跪在地上不住挣扎:“我,我不是,我没有……”
尤淖削瘦脸上笑意更甚,微微发乌的嘴唇轻启:“有没有的,宋公子到了内狱与某分说清楚便是。”
说着,他朝两旁的流星使挥了挥手,流星使便押着宋冉上了马车。宋冉仓惶的被戴上头套,临走之时,一双眼祈求般的望向宋文栋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他的父亲最后关头说些什么,为他求情。
然而宋文栋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押上马车,未发一语,眼睁睁的瞧见押着宋冉的马车消失在朱雀大街热闹的尽头。
恰逢此时,从后院听见消息的宋夫人顾不得太多赶了出来,在府门前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她不由攥紧了宋文栋的袖口问道:“郎君,冉儿呢?”
宋文栋蹙眉:“已经被内卫带走了。”
闻言,宋夫人脑子一懵,险些跌坐在地上。
想起她哥哥的惨状,她眼前开始发黑:“冉儿,冉儿怎么会被内卫盯上?”
“你还敢说!”宋文栋狠狠地挥手,将袖袍从宋夫人手里扯了出来,“那孽畜在外赌钱,还不起债还去借子钱家,正好撞到刀刃上了!”
但凡是和平西王有牵连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此番遭殃的,可不只是那孽处,搞不好,咱们宋家老小都要给他陪葬!”
话罢,宋文栋甩袖便往府中走——
因为尤淖的到来,宋府上下死气沉沉,连耳房养得狸花猫都放轻了脚步。宋文栋绕过宋府内九曲十八弯的精美回廊,径直来到书房。
书房内光线晦暗,墙上那幅名家所画的君子兰似乎因为久违见过天光,青绿之中泛着萎靡的蓝,像是生病了似的。
宋文栋走到这幅画前,将画卷揭下,一个小小的暗柜出现在了墙面上。他打开暗柜,从里取出了一方淡紫色的手帕,而后来到书桌前疾书了一封信。
“宋伯。”他朝书房外唤了一声,不多时,管家宋伯从屋外进来。
书房内始终未点灯,隐隐笼罩在宋文栋的身上,让宋伯看不清主家脸上表情。
“郎君有何吩咐?”
宋文栋指了指书桌上的信和手帕,吩咐道:“这封信,你送到大长公主府上去,就说宋某走投无路,务必请她搭救。”
联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宋伯即使不知事情全貌,却也觉得此事必定事关重大,点头称是,急忙领了信往大长公主府去。
幽山别苑。
宋姝给晏泉喂完饭后,绕过两方回廊,径直回到了书房。
幽山别苑中原本破落的书房被她一番收拾之下,虽不复往日华美,却也干净整洁。八宝架上空空荡荡的,唯剩下顶格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木马,孤零零地倒在架子上,像是被随手扔在那里似的。
拂珠去找钱知晓还未归来,宋姝轻车熟路的从书桌里取出一沓黄符,一只银碗和一柄小刀。
她点燃蜡烛,将小刀放在烛火上烧灼一番,干净利落地在自己手腕处划了一道小口,霎时间,鲜血如溪流般淌过玉腕,滴滴哒哒地落在银碗里。
手腕上细细密密的疼引得宋姝微微蹙眉,她却没管,任由鲜红的血液汩汩流淌。不多时,银碗底便已经积满了血液。
看见差不多了,她这才扯了纱布来给自己止血,而后又磨了朱砂,那毛笔蘸着开始在符纸上书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便画好了整整一沓黄符,又拿食指沾了银碗里的血,一张张地抹在符纸上。
经由她鲜血浸润的符纸泛起浅浅的光芒,密密麻麻的暗纹爬满黄符,却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光透过灰扑扑的窗投进屋里,宋姝抓起黄符,却将他们放在烛火之上。不过瞬间,脆弱的黄纸便被火苗引燃,熊熊燃烧起来。
玉指一松,烧着了的黄符便落进了书桌上的紫砂钵中,青烟袅袅,须臾之间一沓黄符便都金豆化作了灰烬。
宋姝拿着银簪将粉末汇做一堆,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陈何年给晏泉调的伤药。
紧接着,她将粉末尽数抖进了装着伤药的小罐子里,灰扑扑的粉尘落进碧玉似的药膏中,将药膏也染成了灰绿的颜色。她又用银簪将药膏和符粉调和在一起。
随着银簪不断地在瓷罐中搅动,灰沉的膏体逐渐恢复了原本晶莹的绿色。宋姝用银簪子往罐子里挑了些膏药擦在自己手腕的伤口处……一阵细细密密的麻痒之感过后,原本血淋淋的口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细微的疤痕,淡淡的颜色让人几乎辩不分明。
宋姝望着自己手上微乎其微的疤痕,满意一笑。
她刚刚画好又烧掉的一沓符箓都是养元符。
这两个月来,她一直在往陈何年开的伤药里面加入自己写好的符箓。晏泉这些日子恢复得极快,陈何年医术高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养元符应当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上辈子,宋姝跟着老郎中行医,虽然只学了个皮毛,但她也很清楚,寻常的黄岐之术对晏泉当是起不了什么大用——他的手脚筋在进别苑之前已经被内卫尽数挑破,即使是号称“五更先生”的陈何年怕是也无力回天。
书房内烟熏火燎的味道混杂着伤药的清香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气息,宋姝憩了憩鼻子,只觉得这味道不太舒服。
她快速地将所有东西都放回原处,打开书房门,离开了。
屋外,冬日艳阳高照。她不由抬了手放在眼前试图阻挡刺目的阳光。
恰逢此时,拂珠从外面回来,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宋冉被抓了。”
阳光落下,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折射出微光,闪闪发亮。
宋姝闻言,唇角轻勾,拂珠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眨了眨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姑娘,崇余庄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第十九章
“嗯。”宋姝点点头,“算着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了。”
上一世,崇余庄也是差不多在年关将至的时候被金吾卫一举拿下,当时牵连了京中不少人家拖家带口地下狱流放。
有人说,那年过年时节,护城河上血流漂杵。
上一次周晔捉拿尤淖的乌龙已经给尤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再加上这次宋冉在崇余庄借银,宋家这‘谋逆’一罪即使没有实证,尤淖心里只怕也是认定了他们不干净。
内卫如今在无咎面前正得脸,只要尤淖认定了宋家与平西王有牵连,宋家祸到临头,只怕也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事情
拂珠有些惊讶的看向宋姝,发现她聊起宋家谋逆,没有丝毫伤感之情。
宋姝见她打探目光,掀唇轻笑:“怎么,是不是觉得你家姑娘我铁石心肠,陷害生父继母谋逆之罪,抄家满门,罪大恶极?”
赐嫁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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