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惟不明情况,只见薛婆婆一回来就拉着应春和进了厨房,两人在里面跟研究什么实验一样哐哐当当地捣弄。
他好奇地往里探了个头,应春和及时发现将他推了出来,人也跟着他一起出来了。
“干嘛呢这是?神神秘秘的。”任惟更加好奇了,一颗心被完全吊了起来,“你和外婆这是背着我在搞什么大型研究吗?”
应春和笑了,“那这研究项目估计很难申请到经费。”
他这番说辞让任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指了指自己,“是跟我有关吗?”
应春和点头,“是啊,在给你烧洗澡水呢,任少爷。”
被应春和这么戏谑地叫“任少爷”,任惟表情一时间变得十分精彩,没明白,“什么跟什么啊…你诓我的吧?又不是没有热水器,怎么要特意给我在厨房烧洗澡水?”
“别挡我道。”应春和将任惟撇开,丢下一句“我骗你做什么”就转身进了外婆的那间卧室。
任惟步步紧跟,甩不掉的粘人大狗一样,“应春和,你先别走,你跟我说清楚再去忙…诶,你突然拿凉席出来做什么?”
应春和从床底下把一卷旧凉席给拿了出来,凉席许久未用上面积了不少的灰,刚拿出来抖了抖,边上站着的任惟就受不了地用手在跟前扇了扇。
“咳咳咳…好端端的,你把凉席拿出来做什么?还是这么旧的,那都有些烂了。”任惟被抖落的灰尘呛了好几下,却依旧坚持要问清楚应春和打算干什么,颇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哪来那么多问题?都说了是给你烧洗澡水。”应春和双手拿着凉席想把席子拿出去,右手没能使上劲,才抬起来一些又落回了地面。他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想试着再抬一次,边上的任惟就在这时将凉席接了过去,他手里空了。
“我来吧,你手腕这两天都还敷药呢,别白敷了。”方才嫌弃有灰的任少爷这回拿凉席拿得稳稳当当的,等他出去听应春和的安排把凉席放在了客厅里的地上,两只手都是黑的。
本来凉席也要拿抹布稍微擦一擦,应春和心里默念着不是特意为了任惟,随即转身去洗手间打了盆水出来,先把那盆清水放在任惟跟前,“把手洗了。”
任惟受宠若惊地把手伸进去,搓了搓,清水一下就变成了脏水。素来爱干净的人少有这样的时刻,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转为了窘迫,双手交叠在一起认认真真地搓了个干净。
应春和瞧得好笑,又嫌他磨叽,催促道,“洗个手要多久?你就不能快点?”
他催得任惟更加窘迫,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的时候小脾气一上来,将手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水往应春和脸上弹。
应春和躲避不及,只能快速闭上眼,任由那水珠飞到脸上来。
“任惟!你幼不幼稚啊!”应春和无语死了,“隔壁小武都不玩这个了!水被你洗那么脏,你还往我脸上甩!”
任惟笑得欢,倒没忘了去给应春和拿纸巾擦脸,凑上前去想给他擦,正好跟应春和四目相对,就看着他湿了的长睫微微一颤,羽扇般的扇起一阵风,吹乱任惟的心湖。
“你俩靠那么近干嘛呢?”一阵玻璃门推拉的声音过后,薛婆婆的问话从厨房门口传来。
应春和反应迅速地将任惟手里的纸巾夺过来自己擦了擦脸,“他刚刚玩水,弄我脸上了。”
“玩水?”薛婆婆听得眉头一皱,“哎哟,这怎么刚退烧又玩上水了?小任呐,不是婆婆说你,你这要玩也要等感冒好了再玩才是。”
应春和刚把脸上的水擦干净,听了外婆的话有几分无语,嗔怪道,“外婆,你说之前先看看是多少点水吧?就这么一小盆水,再怎么也不会加重他感冒的。要是这都让他感冒加重了,那他这也太娇贵了。”
薛婆婆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了笑,“人家千里迢迢从北京来找你,当然是尊贵的客人。你少给我这么没良心的。”
“外婆,您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也太厉害了些。”应春和从薛婆婆身边走过时,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小声抱怨,“他现在跟我八字没一撇,啥关系没有呢,你对他那么好干什么?”
薛婆婆笑笑不解释,不远处的任惟却注意到了他们的低声私语,嚷了声,“应春和,你少跟外婆说我坏话!”
应春和对他冷嗤一声,“你叫上瘾了是吧?这是我的外婆!”
“哎哟,好了好了,你俩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吵起来了。”薛婆婆被他们俩这小孩子式拌嘴逗得直笑,催应春和先去把事给做了,免得等下烧的水都冷了。
应春和嘟囔着“哪那么容易冷”,人却赶忙去把薛婆婆吩咐的事给一一做了。
先是把凉席用抹布擦干净,擦完之后放地上晾干;再去厨房里把烧开的草药水提出来,倒了一大半进浴桶里;而后在浴桶里放了把椅子,用来坐人。
“好了。”应春和招呼任惟过去,“你把衣服脱光坐椅子上去。”
坐椅子上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当着应春和的面把衣服全脱光?
任惟有些为难,“要全脱吗?”
应春和莫名其妙,“你不全脱了怎么洗澡?你穿衣服洗澡啊?”
与应春和的目光对上,任惟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明白问题所在,索性一咬牙,问道,“可你还在这呢,要不等你出去了我再脱吧。”
应春和这才明白任惟是在别扭什么,乐了,“诶不是,咱俩都是男的,脱个衣服而已你别扭什么?以前也不是没看过,再说了你在北京的时候去澡堂里,到处都是全身赤裸的男的也没见你不好意思呀?”
“那不一样!”任惟也不知是被那滚烫的洗澡水熏的还是怎么,身上生出许多热气,脸都红了,小声补了一句,“我又不喜欢他们。”
一记直球把应春和砸得够呛,人都懵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身上也跟着热起来,最后只能妥协了,别扭地将脸转开,“行了,我不看你,你脱吧。”
等应春和把脸转开了,任惟却又看着他轻笑一声,“其实你看也行。”
应春和身上更热了,瞪他一眼,“你哪那么多话啊?别那么多事行不行?要脱就脱,你爽快点…诶!”
哪成想应春和说着说着,任惟直接把衣服撩起来了,吓得应春和叫出声,迅速把脸转开。那“罪魁祸首”还在笑,“诶,应春和,你怎么不看了?”
这下气得应春和在心里连着骂了人好几句。
“好了,我脱完了,然后呢?”任惟将衣服尽数褪去后,赤条条地站在应春和身侧,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知道任惟全脱光了之后,这下别扭、不好意思的成了应春和,根本不敢把脸转过去,连眼睛都闭上了,就那么跟任惟说话,“你先拿毛巾,把毛巾拿手上之后坐到浴桶里的凳子上去。”
任惟照做,进浴桶里坐好之后才发现草药水温度很高,白皙的皮肤登时被蒸得泛起了红。他没太在意,只是觉得浴桶稍微有点小,坐在凳子上更是施展不开,勉强调整了一下姿势后,跟应春和说,“我坐好了。”
“那我要睁眼了?你不想让我看就拿毛巾遮一遮。”应春和说这话时,声音倒是平稳,只是任惟没能看见的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任惟听了将毛巾罩在下半身,而后对应春和说可以了。
应春和轻轻地呼了口气,睁眼,转身,把靠在墙壁上立着的凉席摊开,绕浴桶一圈,栅栏一样把浴桶和里面的任惟都围在了里面。
“这是做什么?”任惟懵了,眼见着自己的世界变成了井底之蛙的世界,只有头顶的一个圆圈让热气往外散,剩下四周的每一处都被围得严严实实的。
“汗蒸。”应春和把凉席最后的一点缝隙也给遮住,彻底把人罩在了里头,“蒸出汗来能驱寒排毒,就是蒸桑拿那样。”
这样形式的“蒸桑拿”任惟还是头一回见,又新奇又惊异,“那我这要蒸多久?我要干什么吗?还是我就坐着不动就好了?”
“蒸的时候,你抓着毛巾的一角,剩下的部分放进洗澡水里,不停地转动水,让那个热气浮上来。等你觉得洗澡水的温度没那么烫了,能够洗澡了,你就可以用水洗澡了。”应春和跟任惟一一交代完,就准备出去了,却被任惟叫住。
“等等,应春和,你就要走了吗?”任惟捏着毛巾的一角哗啦转了一圈水,感受了一下这草药水的温度,“这水现在还这么烫,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洗。你让我一个人在这转毛巾,那也太无聊了点吧。”
应春和挑了挑眉,觉得任惟的要求古怪又无理,“不然呢?你洗个澡还要我在边上陪你?”
“诶!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这么说!”任惟听得人一窘,本来坐姿就别扭,这下更是局促起来,一双大长腿委屈巴巴地蜷着,“不是让你陪我洗澡,就是汗蒸的这段时间,你在外面陪着我呗,不然我一个人好无聊。”
“你真的好像小孩,这么大了洗个澡还要人陪你。”应春和话虽是这么说着,人却走了回来,拎了浴室里平时放了用来洗衣服的小凳子过来坐下,“行了,等你好了我再出去。”
任惟安静了,浴室里只剩下毛巾在水中转动带出来的哗啦哗啦声响,热气一点点散出来,不仅将凉席帘子里面的人给蒸热了,也将外面坐着的人给蒸热了。
第30章 “可是你在这里”
热水冷却下来到能够洗起码要二十多分钟,应春和有经验,所以总得聊点什么,不然他在外面就这么坐着也是无聊。还没等他想出要聊点什么,凉席帘子里的任惟先开口了,“应春和,你以前也这么洗过澡吗?”
“洗过啊。有时候感冒,外婆或者我妈就会去找草药回来,让我这么洗。一般来说,用草药水洗完第二日就会好很多。”应春和因为任惟的问题,短暂地回忆了一番自己的童年,忆起那些童年旧事,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他自己不曾察觉,任惟倒是从他的语气里听了出来,抓着毛巾转了一圈热水,随意地问道,“那你家人也会像你现在守在边上一样等你洗完吗?”
这是个什么问题?
应春和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那倒不会,我小的时候家里人都挺忙的,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我。我五岁的时候就学会煮面了,不过那个时候还要踩在凳子上才行,不然我够不到灶台。”
有一个盘旋在任惟心里许久的问题突然涌到了嘴边,他斟酌片刻,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应春和,你小时候家里是不是比较穷?”
任惟其实问得很委婉,语气也很礼貌,应春和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觉得任惟的语气过于小心,实在没有必要。
“你不是能看出来吗?其实现在也没有多有钱。”应春和的语气淡淡的,比起从前那个会因为贫穷而自卑敏感的自己,现在的他已然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贫穷与富有,就像他如今也能够坦然接受自己与任惟始终存在的差距。
用差距这个词或许不够恰当,更恰当的说法应是鸿沟。他与任惟之间隔了一条鸿沟,任他如何努力都难以追赶,因为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有些人的起跑线在寻常人努力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高度。
从前应春和会在人前努力藏好自己的贫穷,可是贫穷这东西太难藏,就好像是一条畸形的尾巴,任你如何藏,它都很可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显露出来,以他人接受不了的丑陋姿态。因为这条尾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割舍、难以剥离。
很长一段时间里,任惟其实是无法想象贫穷的,原因很简单,他接触不到贫穷。他所处在的圈子也无法让他接触到贫穷,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并没有切实的概念。
他从前会不理解应春和用颜料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地从最后面一点一点挤着出来,甚至有时候还要将挤不出来的颜料膏剪开,用画笔将挂在管壁上的零星颜料也刮下来。在他看来,颜料用完了就应该买新的,最后剩的那一点点费那么大的力气弄出来其实也没有多少,更是用不了多久。
后来他又看到应春和这样挤快要用完的牙膏,感到莫名奇妙,第二天就买了一支新的回来。可应春和一声不吭,一直到把旧牙膏用完了才换上新的用。
如今任惟也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比如屋顶为什么会需要修修补补,灯不好用为什么不能换新的,电脑坏了为什么不拿去修。
但任惟这人有一点,他不理解归不理解,但他懂礼且谦卑,尊重应春和的每一个做法,也不会凭自己的富有去自作主张地帮助应春和。
“我大学之所以能读完,全靠我四年里一直在拿奖学金和做兼职。如果我哪一个学期没拿到奖学金,我可能就得把家里的这套房子卖了。”应春和叙事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不过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地方这么小,平时少有人来,这房子也算不上好,就算是卖也很难卖出去,卖出去也卖不了很多钱。”
当时应春和大学之所以要在外面租房子也是为了方便做兼职,住宿舍有门禁,很多晚上的兼职便做不了,但通常晚上的兼职薪酬都会比白天的要高上一些。
说到这里,应春和又不得不说起另一件事,说这件事时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所以当初你追我的时候,一开始我拒绝了你。我跟你说的是,我没有时间谈恋爱。”
应春和穷的时候太忙了,忙着学习,忙着工作,也忙着画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大三那年,他那年运气很不错,参加的一个小比赛拿了奖。本来那个小比赛没什么人关注,那次偏偏有个粉丝不少的博主注意到了这副画,将画作发到了平台上,引得许多圈内的人开始注意到应春和,陆陆续续找他买画,后来更是有画廊找上门合作。
应春和终于得以从钱只够生存到开始有一点钱去生活,时间也变得多了起来。那年他们终于能够和寻常的情侣一样去旅游,一起去过寺庙里红绳、去锦鲤池喂鱼、去许愿泉扔硬币、也去摩天轮上接吻,做俗世里最普通不过的恩爱情侣。
“应春和,但我觉得你的家人都很爱你。你的父母虽然去世得早,但是他们给你的爱却很多,他们将你教得很好。”任惟听应春和说了半天那些贫穷的过往,而后得出这么一句。
应春和哑然失笑,不以为意,“可这并不稀奇。”
“谁说的?”任惟也笑了,“你不能因为你拥有了,就觉得这并不稀奇。有没有可能,别的人很难得到这样的爱。”
“这样的爱是什么样的爱呢?我不知道你具体指的是哪一部分。”应春和感到困惑,就像任惟无法想象贫穷一样,他也无法想象有人会没有家人的爱。
“很难说……”任惟沉吟片刻,“比如你口中妈妈、外婆给你特意煮草药水洗澡这样的事,我家人就不会做,顶多是让佣人帮忙放一下。”
若是换了旁的人,指不定要说任惟在凡尔赛了,可应春和心里却清楚不是这样,任惟是真的在为爱的缺失而感到失落。
“我爸妈在我小的时候就不怎么在家,爷爷管我比较多。我爷爷从小就对我比较严厉,所以我也不太爱去他家住,宁愿跟佣人和管家住一起。”任惟如今对童年的印象已然不深,毕竟实在没有太多值得记住的事,“我父母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每次回来一般只过问一下我的成绩,旁的就不会问了。偶尔有几回帮我带了玩具回来,还是我主动要求的。”
“对他们而言,或许我只是一个不需要太多精力照料的机器,提前设置好能够稳定运行的程序,而后就不再关心,偶尔过问。他们连我什么东西不吃都不知道,还没有家里的佣人了解我。”
“养盆植物都该像你一样知道每日要浇水,可是他们养个孩子连基本的爱都懒得施舍。”
应春和从前不曾听任惟说起过这些,大部分的时候,应春和都以为任惟的家庭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哪怕后来窥见任惟家庭的冰山一角,也不曾怀疑过他亲人对他的爱。
应春和曾以为那是爱,只是他不理解,只是他从前没见过。原来那种偏激的约束和强硬的决断并非是千百种爱里的任意一种形式,真正的爱是理解尊重、关心呵护,是称赞所有好,也包容所有坏。
他以为生活在豪华城堡里的王子原来并不拥有玫瑰,原来他们彼此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对方望而不得的。
“任惟,那你很了不起。”应春和道。
任惟错愕,“什么?”
“我说,那你很了不起。没有得到爱,但也还是学会爱。”应春和隔着凉席望向任惟,目光从凉席的空隙里流进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样,况且你还学得不错。”
任惟在凉席帘子里接住了应春和的目光,像捧住一汪清泉,小心翼翼地,生怕其从指缝间流走。
他舔了舔嘴唇,很干,燥热,但他知道不是水太烫了的缘故。本应该更有耐心一点,但是他此刻显然无法再保持耐心,他怕再等下去,那清泉就会从他掌心流走。
离岛的人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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