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边不断重播应春和方才的那句话,明明是在说钟表,可是他总觉得那句话套在自己和应春和身上也是一样的。
他们已经分手四年,应春和也有了新的生活。
或许在刚分手的时候,应春和也曾有过两人能够重归于好的期待,任惟能够从美国回来的期待。可是四年过去,当时再深再重的期待,如今又还剩下多少呢?
念书时学过的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原是这样的意思。
应春和将从院里摘下的小番茄放在水龙头下方清洗,洗着洗着出了神,小番茄掉进水槽中,弹了一下飞出去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上几圈,正好滚到刚走进厨房的任惟脚边。
任惟弯腰将那颗小番茄捡起来,顺手拿过来放在水龙头下淋水冲洗,而后丢进一旁的盆里,不经意地发问,“这是要做什么?”
“糖拌番茄,吃吗?”应春和偏头看他。
“吃。”任惟待在厨房没走,“还要做什么,要帮忙吗?”
这话放在从前,应春和会直接把任惟从厨房请出去,毕竟让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进厨房,只会引发一系列的灾难,但如今他已经吃过任惟做的饭菜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忧虑。
思忖片刻后,应春和决定让任惟挑选今晚用来装菜的盘子。
任惟并未对应春和的安排提出异议,认认真真地打开消毒柜,挑选了一个水晶玻璃碗用来装糖拌小番茄,两个荷花边的圆盘用来装菜脯蛋和清炒芥蓝。
“还要一个装汤的。”应春和看完任惟挑选出来的盘子后,补充了一句。
任惟又重新打开消毒柜,从中拿出来一个奶黄色的双耳汤盆,“你还要煲汤吗?我们两个人吃四个菜会不会太多了?”
“嗯,要煲汤的。”应春和看着任惟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汤盆,慢慢地转开脸,认真洗着盆里耳朵菠菜,“我们这儿饭前都要喝一碗汤的。”
“哦,是吗?我有个广东的客户家里好像也是这样。”任惟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只是一并想起来的还有另一句,“他还跟我说,他妻子经常会给他煲汤。”
他这句话将应春和吓了一跳,手中的菠菜叶都无意中掐断了两根。
于是说错话的任惟在下一刻,被应春和下了逐客令,赶出了厨房。
厨房的玻璃门强硬地拉上之后,只有应春和自己听到他胸腔里不太平静的、飞速加快的心跳。
该死,好像是被占了便宜,但怎么更像是被一语中的?
任惟估摸着应春和快做好的时候,过来敲了敲玻璃门。
玻璃门拉开,露出应春和半张脸,冷冷淡淡地看着他,“做什么?”
任惟这人胜就胜在低头速度很快,且态度相当诚恳,此刻像只耷拉耳朵的大狗一样站在外面,小声地问,“需要帮你把菜端出来吗?”
老实说,扮可怜这招虽老套,但妙就妙在应春和恰好就吃这一套,把玻璃门又拉开一些,让人进来。
三菜一汤端上桌,两人正好落座时,墙上的钟表又一次报时。
应春和愣在座位上,就见任惟自然地给他舀了一碗汤,递过来的时候看似随意地道了句,“钟表好了也不是坏事吧?感觉会让每一天过得更有仪式感。”
应春和捧过热汤,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怎么说?”
“你想,有时候一天下来都很普通,说不定过了一段时间你就忘记这一天发生什么了。但是如果有钟表报时,你可能就会记得听见布谷鸟声音的时候,你正在做什么。”
“比如,下午七点半,你和我正好回到家。”
“八点半,你和我坐在餐桌前准备吃晚饭,我给你盛了一碗汤。”
任惟说完这些,大口地喝了一口碗中的汤,发出很满足的声音,“应春和,你煲的汤好好喝。”
其实想一想,人生就是由这样那样的无数个瞬间所组成的,像小孩捡石子,平平无奇的被丢弃,奇形怪状的被留下,将裤子口袋装得鼓鼓囊囊。
眼下这样的瞬间就是一颗会被应春和放在口袋里,舍不得丢掉的石子。这样的场景让应春和觉得温馨,久违地萌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类似“家”的感觉。
是柴米酱醋茶,是人间烟火气。
这种感觉在应春和小的时候,父母在世的时候拥有过;在去到北京,和任惟相爱住在小小出租屋时也拥有过。
只是这样的两个“家”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崩塌,他不得不试着接受,或许自己的一生就是注定要颠沛流离。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应春和懂得这样的道理。
夹起一块糖拌小番茄放进嘴里时,应春和觉得很酸。
明明放了很多糖,却不知道为什么尝起来会这么酸。
在这样的酸楚中,应春和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好像不希望任惟离开了。
[应春和的日记]
2023年7月8日
任惟来离岛的第一天,我希望他赶快走。
任惟来离岛的第二天,我希望他留下来。
说不清究竟是我太过善变,还是情爱一事本就令人捉摸不透。
我也以为我是恨任惟的,但原来,爱不过是恨的一种叠加态,叠加在一起是完整的爱,崩塌时是散落一地的恨。
有多爱,才会有多恨。
任惟在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一点一点重新拼凑我们的爱,重新填补残缺的我。
第12章 “应春和,你舍不得我走?”
头天晚上不知怎的没睡好,迷迷糊糊合了两下眼,也不知道算睡了还是没睡。听得隔壁养的鸡叫了两声,应春和便半点睡意也没了,索性从床上爬起来。
他正端了个搪瓷杯半眯着眼蹲院子里刷牙时,外头突然传来十五的叫声。
应春和听见响动抬头看去,就见铁门缝隙里显出张人脸,是武凯。
“春和哥哥,我奶奶今早做的肠粉做多了,你吃吗?”武凯嗓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应春和吐掉嘴里的泡沫,“你进来呗,门没锁。”
“诶。”武凯应声,将门上挂着的锁解下来,推门走进来,不放心地嘀咕了一句,“哥你咋晚上睡觉不锁门呢,多不安全,万一有人偷东西怎么办?”
应春和嫌他事多,给他翻了个白眼,“我家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谁偷?”
武凯嘿嘿笑两声,“咋没有值钱的?你画的那些画不是可值钱了么?”
应春和漱了口,走进屋里将搪瓷杯和牙刷都放了,这才回,“你又看不懂,知道什么值不值钱?”
“我怎么不知道?那要是不值钱,你还能安安静静在咱们这儿每天想干嘛干嘛,吃穿不愁的?”武凯人精似的叨叨。
应春和被他逗笑了,“在这儿又花不着什么钱,你瞎琢磨什么呢。”
武凯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头上忽地挨了一下,是应春和拿干帕子抽了他。
应春和挑眉,“找什么呢你?”
“春和哥哥,你朋友不住你家吗?”武凯捂着头问道。
应春和有点意外他会找任惟,“你找他干嘛?”
武凯顾左右而言他,“那不是我奶奶做肠粉做得多了,你要是有两个人吃,我就多拿一点过来。”
“真的假的?”应春和不信,“你不会本来就是来找他的吧?肠粉哪里是准备给我的,我才是那个顺带的吧?”
“哪呢啊。”武凯笑着坦白,“我是看那个哥哥打球很厉害,想问问他能不能等我放暑假了也跟我一起打球。”
说到这,武凯又问了一句,“他还会在这儿待多久啊?我下周就放暑假了。”
说到放暑假,应春和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怪不得眼前这小孩不去上学呢。任惟来了多久,应春和就过了多久稀里糊涂的日子,哪还记得今天是周几,什么时候放暑假。
至于任惟会在离岛待多久,按他们说好的,应该是后天有轮渡了就会走。
想到这,应春和随口回,“那你就别想了,等你放暑假人早走了。”
“啊。”武凯惊讶地张大了嘴,有点遗憾地嘟囔,“哥你咋不留人多玩一阵子再走呢?”
留人?
应春和可不会留人。
“我留他在这做什么?这儿又没什么好玩的。”应春和心里烦闷,朝人小孩脑门戳了一下,“人家大城市的人跑你个小岛上来,待个两三天就够了,能有什么意思!”
小孩被说得挺不服气的,瞪着应春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觉得离岛就很好啊,再说了,你不是也从大城市回来了吗?证明外面再好,也不如咱们这。”
“谁说这儿没什么好玩的?”任惟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从屋里出来,自来熟地摸摸武凯的脑袋,承诺道,“等你放暑假了,你就来这儿找我跟你打球。”
说完,他就进了洗手间去洗漱,留下应春和跟武凯两人待在客厅。
武凯率先笑着打破沉默,“春和哥哥,你看人家答应得多爽快。”
应春和踢他一脚,“那你去认他当哥。赶紧从我家出去,咋那么碍眼呢你。”
武凯嘻笑着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说,“哥,我去给你们俩端肠粉过来。”
等人走了,应春和慢吞吞地踱步到洗手间门口,倚在门框上看人洗漱,也不吭声。
任惟一回头才看见他,被吓了一跳,瞪大双眼,“你干嘛不出声就在这站着?有事?”
两人身高有差距,应春和这会儿看任惟得仰着头,怪费力的,因而脸上也显现出些微不耐,落在任惟眼里就是又冷又臭。
任惟冷不丁被他这么一看,有点委屈,心想自己一大早刚起来也没做什么,不知道怎么就把人给惹生气了,“怎么了?我惹你了?”
应春和抬起眼皮瞧他,清清冷冷一句,“你瞎许诺人小孩干什么?等人放暑假你又不在这了,存心放人鸽子?”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在了?”任惟没想到他是为这事,心下登时松了口气,轻轻一笑,“我就不能在吗?还是,你不想我在?”
应春和莫名一噎。
可很快,应春和就呛声回去,“什么意思?我们说好的,我只让你住这几天,等有船了你就走。怎么,你想反悔?”
“没想反悔。”任惟又笑,“不是有旅馆吗?你家不让我住了,我就去住旅馆好了。总不能,你连旅馆都不让我去住吧?”
他的话音一顿,挑着眼尾看应春和,“还是说,应春和,你舍不得我走?”
“谁舍不得你?我巴不得你今天就走。”应春和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转身便往院子里去了,健步如飞,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
任惟洗漱完去到院子里的时候,就见应春和正在油柑树下的一个土陶缸边站着。走近了,才看清那缸里种了一整缸的荷花。
荷花还没开,水面上浮着一圈的荷叶,不过已经结了三四个小小的荷花花苞,边上还有几个小莲蓬。
任惟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养在缸里的荷花,他这样北京长大的公子哥从小到大见过最多的就是颐和园的那池荷花,此刻略微吃惊地感叹一句,“原来荷花还能养在缸里。”
应春和没理他,神情专注地用手拨弄着一朵荷花花苞,像是将那花苞当成玩具一样把玩。
任惟看得稀奇,也想上手,却被应春和拍了下手,“别把我荷花玩坏了,坏了你可赔不起。”
离岛的人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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