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瓅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小声为自己辩解:“瓅瓅更喜欢自然景观。”
韩非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眼睛被灯光映出一簇黄澄澄的,放缓了声线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女子为帝,殊为不易。”
崔乔心头一动,看过来。
“女孩子做什么都不是很容易,”宁瓅下意识地回了这句话,说完就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玛格丽特告诉我,英国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女王了。”
最近英联邦又掀起了废除君主制的浪潮,现任国王都未必能在王位上坐到自己死的那天。
宁昭同看了女儿一会儿,问她:“瓅瓅不高兴,是因为不会再有王了,还是因为不会再有女王了?”
宁瓅迷茫地抬起头:“……妈妈?”
妈妈怎么突然问那么奇怪的问题。
宁昭同正要继续问,韩非却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太早了些。”
宁昭同一顿,而后微微一笑:“也是,都是些不合时宜的话。”
这话一出,大家都看过来,或会意暗叹,或莫名蹙眉,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一片寂静,宁瓅有些不高兴:“父亲!”
她知道她不懂,但她想学啊。
韩非看着女儿,缓了神色:“瓅瓅说,什么是皇帝?”
“应该就是一个国家里最大的官吧,”宁瓅想了想,又摇头,“但不是所有国家都有皇帝哎。”
“德高三皇,功盖五帝,是为皇帝。皇帝是封建时代的一国元首,”韩非跟她解释,“官员则是经过任命的各级政府工作人员。”
宁瓅大概明白了:“皇帝不是官员。”
“然,”韩非神情更柔和了,“受国之垢,为社稷主。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是一个国家的主人,于是国境内的一切,都归于他负责。”
聂渡云凑近了一点。
能听见太师讲帝王之道,这趟来的不亏。
宁瓅似懂非懂的,片刻后,试探着问:“就像当时妈妈说的,你获得的一切都是你的债务,要以担负责任的方式还给世界。对于皇帝来说,整个国家都是他的,所以他要担负起很大很大的责任。”
韩非眼里带上赞赏的笑意:“瓅瓅说得很对。”
宁瓅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抱住宁昭同的手臂:“谢谢父亲。以前我只觉得当皇帝很威风,父亲说了才知道,虽然威风,肯定也很累。”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会装乖巧了。
宁昭同好笑地拧了一下闺女:“那瓅瓅说,什么样的皇帝才是最好的皇帝?”
宁瓅想都没怎么想:“当然是能让所有人都过得很好的呀!”
真是澄澈的赤子之心。
薛预泽按下感叹,含笑问:“那要怎么样,才能让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呢?”
这回宁瓅没顺着回答,摇了摇妈妈的手臂:“妈妈你管管小泽,他问那么难的问题就是想为难瓅瓅!”
众人都笑。
“本来就是!”宁瓅往妈妈怀里钻,有点羞,“明明小泽自己也不知道!”
薛预泽承认:“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问瓅瓅嘛。”
“瓅瓅是小孩子,小泽都不知道的问题,当然应该问父亲啊!”
薛预泽拽了一下闺女的外套,满眼纵容:“好,那我们问太师,要怎么让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呢?”
韩非轻轻摇头,没有说话,但大家都知道那意思是“我不知道”。
气氛低沉下来,好在时间也不早了,喻蓝江本来也懒得听这堆天下大道什么的,干脆带着孩子下去洗漱睡觉。等两人的帐篷安静下来,大人们对视几眼,又寻了些谈资。这回孩子不在,话就要说得开些,崔乔都开玩笑叫着陛下,让她延续刚才瓅瓅的话题。
“治世不一道,变国不法古……”宁昭同语调悠悠,“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王朝都不够完美,甚至除却王朝外的所有制度,都不够完美。”
薛预泽觉得这是两回事:“当然不可能奢求有一种模式,一推行就能让整个世界完美无缺。世界是需要建设的,建设的路途中,我们不能让最好成为更好的敌人。”
“宁薛氏,你最近有长进啊,”宁昭同惊讶,听见聂渡云笑得咳了两声,“看来肯定是认真学习了。就凭你这个态度,今天太师必须要给你开个小灶。”
薛预泽稍稍往韩非倾了一点:“真能有这样的荣幸吗?”
韩非依旧摇头,倒是带着清浅的笑:“治世之道,我早年自以参透,却以一生经历明其不足。”
“哎,太师你太谦逊了,”聂渡云也摇头,“说句得罪人的,这个家要是没有太师你镇着,肯定要乱的。”
这话确实不好听,不过大家也不会跟聂渡云甩脸子,便只是笑了笑。韩非自然道言重过誉,但也不怎么惶恐,这个家需不需要他他自己最清楚。
宁昭同有点撒娇意味:“爸爸,你这么说我这个家主的脸往哪里放?”
“我们家家主不是瓅瓅吗?”聂渡云反问,又朗声笑道,“你是要在外面做大事的,家里的事情你就别费心了!”
聂郁连忙附和老爹:“男主内女主外,我们家的光荣传统。”
众人又笑。
笑完,宁昭同转了话题,问聂渡云:“爸爸,这次迁坟,您怎么跟家乡的人说的啊。”
谈到这事,聂渡云神色严肃了几分,也稍稍有些叹息意味:“跟他们说是说不通的。我让郁郁跟村委那边联系了,到时候他们会帮忙,我们起了灵就走。”
“村里其他人的态度呢?”薛预泽多问了一句。
现在原则上不让土葬,迁坟这事儿其实也是擦边的,聂家老宅的人毕竟在村子里住那么多年了,要是村里人都向着他们,可能要出群体事件的。
聂郁解释:“让村委的干部瞒着,到时候我们不进村,直接去山上。”
“也不做法事什么的吗?”
这话一出,大家都看向林织羽。
“无妨,”林织羽好像已经有点困了,揉了一下眼睛,“下葬时再祭。陛下以全福相镇,先灵不会怪罪。”
宁昭同笑:“我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也算全福?”
“双亲俱在,儿女双全,夫妇和睦,是为全福,”林织羽解释,想了想又道,“陛下葵水来潮在哪几日?”
怎么突然聊到儿媳妇经期了。
聂渡云神色不动。
“我皮埋后不来月经,”宁昭同也很坦然,然后问,“啥意思,你们这套也嫌女人经期晦气?”
林织羽摇头:“不然。经血乃女子孕育的象征,有辟邪之效,岂有晦气之理。只是起灵日血忌月杀,见血易出事。勿奉牺牲,勿动干戈。”
崔乔玩着一根朽木,心说讲究好多。
宁昭同没咋听懂,但没什么影响就懒得管。大家再聊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也就陆续收拾着休息。
洗漱完,宁昭同脱鞋钻进了帐篷,躺在林织羽旁边。林织羽钻出睡袋往她怀里拱,宁昭同接住他,小声说了两个字:“牺牲?”
林织羽微微一僵。
她……
但宁昭同没有说更多的了,将他的睡袋拉好,抚了抚他的长发,哄他睡觉。
第二天起床,发现外面下雨了。
不大,淅淅沥沥的,偶尔还夹着雪粒子,浇得山路泥泞不堪。薛预泽等了一会儿,见雨没有停的意思,招呼大家收拾了赶紧下山。真下场大雪还无所谓,让雨这么悄无声息地下半天,待会儿路就难走了。
即便这样,下山时林织羽还是摔了一跤,甚至直接从坡上滑下去了。
喻蓝江下去把他捞上来,身上全是枝条划痕,好在穿得厚,骨头没摔着。只是一头一脸一身都是泥,挽起的长发全部散下来,还从没见过大卜那么狼狈的时候。
宁昭同给他擦干净手和脸,安慰他很快就下山了。林织羽握着她的手腕,闷闷地嗯了一声,略有担忧地看她一眼。
担忧。
一个猜测又冒出来了,宁昭同往下按了按,没有问出口。
下了山直奔医院,医生都被这一大家子吓着了,一堆护士过来赶人,让别堵着门口。最后片子拍完,只有宁昭同跟着进了处置室,脏衣服和鞋都脱在外面,新袜子踩在地上,让大夫看了好几眼。
十来分钟后,大夫脱了手套,目光不动,试图透过林织羽的口罩看见点什么:“口子都不深,洗澡的时候水温别太烫,注意点儿就行。”
宁昭同连忙道谢,拎着林织羽出门。林织羽反手握住她的手掌,看了她好几眼。
宁昭同知道,但没有回应。
下午回了咸阳,苏笙一看林织羽脸上那几条痕迹,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哎呀!我就说这大冬天的往山里跑没好事!你们一堆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临到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怎么都不护着一点……”
吴琴和崔青松也问了几句,听说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了心。
林织羽还是很懂事的,朝几位长辈露了个好脸色,但很快就一脸浓浓的倦意,说要休息了。宁昭同当着众人的面跟着他一起进了浴室,弄得大家都挠了一下头,面面相觑。
不过等两人出来,宁昭同还穿得整整齐齐的,满心古怪就化成讪讪一笑,同时有点惭愧自己思想不健康。
林织羽朝众人颔首示意,浑身都泛着淡淡的红,头发还润润的披在脑后。苏笙连忙把吹风机递过来,林织羽道谢,转身进了房门。
“妈妈,今天我留在老房子这边,”宁昭同跟苏笙搭话,“让他们早点回去收拾下吧,明天就出发了。”
苏笙早就准备好了,把地址和密码递给聂郁,让他带着家里人去安顿,几个老的就不动了。众人陆续出门,韩非牵着孩子回头看了宁昭同一眼,宁昭同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心里有数。
林织羽一觉睡到晚饭时分,出来吃了半碗粥,回去继续睡了。崔青松有点担心,宁昭同安慰说没事,但自己也没吃多少,不多时就放了碗,进了林织羽的房门。
“还疼吗?”宁昭同问。
林织羽没睡着,但神情恹恹的,不搭话。
宁昭同放轻手脚拧上门锁,脱鞋上床,把他抱进怀里:“没话跟我说吗?”
他身体又僵了一下,而后把脸埋在她怀里,闷闷道:“你都知晓了。”
“我知晓什么我知晓?”宁昭同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只知道我不舒服的时候你就会不舒服,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会有点难受。”
在阿拉斯加的时候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狠的,而他好多天走路都有点别扭。今天他伤成这样,自己虽然没有屁股疼,但总觉得身上不太对劲。
他收紧了手指。
“嗯?”她握住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大卜,同寡人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有点恼,执意要将手握起来,却被她不容拒绝地一一展开。来回多次,他气得眼眶都有点红,一把把手抽回来:“陛下!”
她抬腿搭在他腰上,直接把他扒住:“不许动,今天必须说清楚,不然打你屁股。”
“……陛下!”他好生气,“陛下明明都知道了,还想问臣什么?”
“织羽,我真的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她叹气,探头亲他一下,“你为什么会共享我的痛感?”
她都知道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别开脸:“不是痛感。”
“不是?”
“臣……我会分享,陛下所有的感受。”
哪怕心里早有些猜测,宁昭同此刻也有些说不出话。
看了他片刻,宁昭同问:“为什么?我是说,这是怎么做到的?”
林织羽掀了掀睫毛,上面有些湿润痕迹:“陛下知道,何谓牺牲吗?”
“……祭天的牲畜。”
“然,”他颔首,“牺牲是与天交换的筹码。”
她喉间堵得厉害:“你跟天做了什么交换?”
他慢慢坐起来,灯映出皮肤下血管的痕迹,淡淡的青色。他将手指介入她的指间,她反手握住,温热的、单薄的质感。
他道:“臣为活祭。”
她呼吸一滞。
活祭可以指鲜活的祭品,也可以指虔诚的信奉。
“祭……什么?”
“祭天。”
“为什么要祭天?”
他神色突然变得异常柔和,有温柔的倦意在眼里:“陛下以一身断九州兵燹五百余年,活人无数,功德圆满。天地能知,自该封个神位,受一缕香。”
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不是,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当神啊?!”
看她不似作伪的慌乱,林织羽安抚地按住她的手背:“陛下,天地封正,不是求来的,自然推不掉。”
天地封正。
她看着他的眼睛,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为活祭是什么意思——不对,封正不是对动物修炼的说法吗?我是大活人啊!”
“陛下是这方天地的异数,不能算人了。”
“……你怎么骂我?”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此刻从未有过的耐心:“陛下虽仁及四海,但并非此界中人,天地不知也是常理。臣为活祭,是为换天命明目,陛下之心,天地之心也。”
她按捺不住汹涌的心绪:“可你,说我已经不算人了啊。”
《礼记》有言,人者,天地之心也。
林织羽听懂了,却没有在这关头夸奖陛下的博学,只是轻轻摇头:“以德配天,修德配命,正神之位,陛下当之。”
“等等,竟然还是正神?”
“天地相封,自是正神。”
“……当了正神可以干什么?”
“……”
林织羽沉默了。
宁昭同看他这样子,试探着问道:“你也不知道?”
“嗯。”
“你见过神吗?”
“……没有。”
“那你从哪儿知道的?”
“先师见过,”林织羽执着道,“臣虽未能见得神明真容,但每次相问,都会得到回答。”
宁昭同哦了一声:“然后说念念生不出来。”
“王后!”林织羽都生气了,拽了她一下,喊出了最早的称呼,“若非神眷,臣怎能重侍尊前?”
她顿了一下。
对啊,家里所有人,即便父母双亡,那也的确是生出来的。只有林织羽,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好像连头发丝都没有丝毫变化。
“臣是为陛下而来,”他放低声音,抬手,轻轻抱住她,“臣愿为活祭,奉魂灵相事。此后重山遥水,百丈幽冥,离得再远,我也能回到陛下身边。”
他是为我而来。
她明白了,他以魂魄活祭于天,换来与她百世相随。
他不是在卖弄自己的情深义重,他说的是真的,他是为她而来的,他是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生命。
“你……你这样,”她抿了一下嘴唇,压了压鼻腔的酸涩,“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他轻轻摇头,认真看着她:“此后陛下所伤所痛,都有臣为陛下相分。陛下若有用我之时,不论天涯海角,只需唤臣名姓,臣便能立即赶到。”
“……瞬、瞬移?”
“只是心念。”
哦,那只能搞文爱,不能这样那样了。
329臣为活祭,是为换天命明目,陛下之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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