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乔琢明准备结案了,宁昭同接到电话,飞了一趟北京。
她直接去了沉平莛家里,顺便履约待客。晚饭时分各自坐定,她指了指那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这是你们领导亲手做的,生怕你们不够吃,鸡蛋都用完了,给他点儿面子,尽量吃完。”
专案组受宠若惊,连忙伸筷子,并颇拍了几句“一看就好吃”的马屁,都没注意到宁老师同情的眼神。
几秒过后,几人的动作都僵了一下,但还是非常利落地吞了进去。
陈碧渠微微一笑,给夫人和领导各盛了一碗汤。
沉平莛注意到了,但他很疑惑,问宁昭同:“今天我放了盐的。”
宁昭同似笑非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要想知道番茄炒蛋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
沉平莛还不信了,提起公筷——片刻后又放下了,淡淡道:“我放少了。”
宁昭同乐呵呵的:“我给您讲个故事啊。从前有个笨媳妇儿,嫁进来的时候,婆婆教她做烤鱼。婆婆说,烤一条鱼要放一勺盐,烤20分钟,笨媳妇儿说知道了,婆婆便安心出去了。结果四十分钟后,笨媳妇儿端着烧焦的烤鱼出来了,婆婆一尝,根本”
“啪。”
领导给夫人夹了一块虾饺,把公筷往她碗上一拍。
一声轻响,全场死寂。
沉平莛看她:“我是笨媳妇儿。”
宁昭同才不怕他,笑眯眯地摇头,将筷子正过来:“不是,我说您比不上笨媳妇儿,人家还知道随着食材增加翻倍呢。你放了整整六个西红柿,还是不太红的那种,别说盐了,糖你也就放了一小勺。”
陈碧渠没忍住,紧接着所有人都笑起来,沉平莛也生不起气了,笑着摆了下手:“应该很酸,别吃了。”
结果这话说了,宁昭同却去舀了大半碗。
沉平莛怔了一下:“你这是……”
“酸儿辣女嘛,我还想要个儿子,先提前吃一吃。”
陈碧渠一听,忙问:“当真?”
宁昭同瞪他一眼:“假的!我哄他开心呢,你懂不懂事儿!”
众人哄笑,关瀚文暗暗朝着陈碧渠比了个大拇指,一口把虾饺吞了下去。
等大家填了个半饱,沉平莛便起了话头:“听说拿到DNA的那批检材就有一万多个,初检都花了大半年,你们辛苦了。”
乔琢明一听,放了筷子,示意了一下关瀚文:“是老关领头做的,确实挺辛苦,不过只要有成果,再辛苦也值得。”
黄伟笑呵呵地拍着肚子,心说这不是挺会说话的。
关瀚文将目前掌握的证据都说了一遍,沉平莛其实已经听陈碧渠汇报过了,但此刻也很耐心地听下来,最后才道:“所以,现在能够确定他在实验里受益,但没有他授意实验的直接证据。”
“是,我们一直在找那些过程性文件,但是我们估计都销毁了。”
沉平莛摇头:“不够。”
听到这么一句,乔琢明忙问:“您是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现在虽然没有他授意的证据,但知道他参与了,应该可以以此为理由查他吧?”
沉平莛很耐心地解释:“职务犯罪和刑事犯罪是不一样的,何况,孟峡峰的手脚一直很干净。我要授意查他,那一点点不痛不痒的东西摆出来,就真成了党同伐异了。”
最重要的是,孟峡峰手底下还有人,他还成气候,还有威严。
乔琢明想说什么,但被黄伟按住了,可黄伟认真看着上座的人,只是将乔琢明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您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
沉平莛放了筷子:“他该死。”
清清淡淡叁个字,激得众人背脊冰冷,片刻后血却从未有过地热起来。
黄伟懂了,职务犯罪是很难判死刑的,送到秦城好吃好喝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孟峡峰这条命,甚至是要为孟峡峰卖命的那些更多的命——
黄伟沉声道:“明白。”
“先结案也好,你们保护好自己。那种文件,我也估计不会存世,不用执着,”沉平莛提示了一句,“我这边,也准备发力了。”
梁清一听这句话,拍着肚子乐呵呵的:“我们听到风声了,最近大家劲头都很足,就盼着政策落地了。”
那就是韩非跟陈碧渠聊完后,向沉平莛提的建议:要动摇孟峡峰的权威,以免可能的大乱子,就要让拥护他的人实实拿到好处。孟峡峰从政法口起家,那就从公安着手,推进基层警务模式改革,揽尽这个人心。
何况,基层不缺待遇缺休息的情况他是清楚的,这件事也是他本就想做的。
沉平莛神色一缓:“会尽快出来的。这个案子,有劳诸位了。”
这下乔琢明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很无赖地一笑:“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十一月初,家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丁湘,外交部新闻司副司长,外交部发言人之一。
战狼外交年代她被外派非洲坐了十数年的冷板凳,在沉平莛上任那一年调任新闻司副司长,同年成为外交部发言人之一。因其温柔的外形和文雅的谈吐,外界一致认为她的上位代表着中国外交风格的转变。不过丁湘虽然整个人都不见什么攻击性,倒是有理有据地说过不少硬话,在海内外媒体上的风评都非常好。
苏笙和聂渡云对丁湘很熟悉,因为他们在家的时候即使不看电视也喜欢开着,觉得有点动静热闹。此刻见她来家中做客,两位老人难免有些兴奋,端上热茶:“小丁姐,欢迎你来家里做客!”
网民管丁湘叫“小丁姐”以示亲近,丁湘明确表示过很喜欢这个称呼。
丁湘弯眉一笑,起身接过:“两位好。”
苏笙解释:“瓅瓅刚打了网球回来,一身都是汗,得洗洗才能见客,要请您稍等几分钟。”
“是我来得早了些,”丁湘当然是很会说话的,“二位不见怪就好。”
几分钟后,宁瓅穿戴完整,跟着妈妈下来见客了。
宁昭同跟丁湘握了个手:“不好意思,劳您久等。”
“是我不守时在先,宁老师您别怪我就好,”丁湘对着宁昭同笑意明显要真挚几分,又示意她身后的小姑娘,“这就是瓅瓅吧。你好瓅瓅,我是丁阿姨。”
“丁阿姨好,”宁瓅乖乖地打招呼,刚洗完拧干的头发就披在肩膀上,“我是宁瓅。”
“请坐,”宁昭同招呼丁湘坐下,“真是辛苦你,工作那么忙还特地跑一趟云南。”
“我自己是很开心的,”丁湘微微一笑,“不仅能跟宁老师见面,还能拿一份出差补贴。”
这话一出,周遭气氛顿时松弛不少,宁昭同神色一缓:“以后瓅瓅就要拜托你了。”
丁湘轻轻摇头:“是我们都要拜托瓅瓅才是。”
宁昭同轻笑,把女儿搂进怀里:“瓅瓅有信心吗?”
“有!”宁瓅先朗声应下,又问,“瓅瓅要做什么呀?”
丁湘看着可爱的小姑娘,眉眼柔软下来,温声道:“瓅瓅要成为一个小天使。”
“……瓅瓅不明白,”宁瓅困惑地摸了摸小脑袋,“小天使?”
“嗯,”丁湘认真地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瓅瓅要成为真善美的化身。”
宁瓅似懂非懂,而宁昭同略略蹙了一下眉,很快平复,微微别开脸。
晚饭过后,丁湘主动跟着宁昭同去了后院,宁昭同发现她跟上来,放缓了步子等着她。
“宁老师,我记得您在《同归于治》里面,记录过一句瓅瓅的话,”丁湘脚步悠悠,但语调很认真,“‘世界是一个垃圾桶,如果我们还要再打开它,就不要把它弄得太脏。’”
宁昭同看着她:“是。”
“这真是瓅瓅说的吗?”
“对,她四岁的时候说的,”顿了顿,宁昭同问,“您是想说?”
“我是想说,我明白您的顾虑,”丁湘微微一笑,“我们都是国家的工具,但瓅瓅是您唯一的孩子,您不想让她小小年纪就和我们一样,满口伪善的漂亮语句。”
宁昭同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赞同。
“但您实则不必担心这一点。一来,天使是与真理俱生的;二来,天使是全人类的天使,只要我们不想把她拉入人间,她就永远不是狭隘的。”
宁昭同听懂了,止步反问:“你相信世界上有真理的存在吗?”
“丁湘只认同家国的利益,”丁湘认真回视,“但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的存在。”
宁昭同凝视她片刻,确认她是真诚的:“……你们不想把天使拉入人间。”
丁湘含着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们希望瓅瓅能对她的事业投以真诚的热情,将她无私的爱播撒出去,遍及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从那一天开始,宁瓅开始学习很多她之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
那些知识让她感觉到新奇,但也让她感觉到不安。
她知道了好多极端贫困的地方。
那里丰年的粮食产量都不足以自给,孩子从一生下来就开始饿肚子,能活到成年的不足叁成;那里产妇的死亡率很高,因为缺医少药,甚至会在哀嚎半个月之后痛苦死去;如果染上其他的病痛,就更是无计可施,而在她的国家,那些病症可能已经很久没有过死亡病例了。
她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在发生热战。
那里的人民流离失所,资源匮乏,因为粮食短缺与生活条件的恶化,性别暴力、为食物和生存而进行的性交易、性剥削和人口贩运都在惊人地增加。怀孕的母亲在炮火声中生下民族的下一代,没有任何血脉延续的欣喜,只有源源不断的仇恨在滋生。
她知道了这个地球在不断地变热,而主要原因是人类不加节制地使用化学燃料。
极端气候增加,火灾、洪水、风暴,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生物多样性减少;森林锐减、土地荒漠化、大气污染、水污染、海洋污染和危险性废物越境转移……而政客们将这视为一个政治问题,像踢皮球一样互相推诿责任。
她知道了全球政治存在很多问题,但她大部分都不明白,哪些问题意味着什么,又是怎么造成的。
“瓅瓅长大后就会明白了,”妈妈温柔地安慰她,“瓅瓅只需要知道,不是所有问题都是政治问题。”
不是所有问题都是政治问题。
宁瓅还是不太明白,但她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好像能够做点什么。
“责任,”于是,宁瓅重复了这个词汇,问妈妈,“什么是责任?”
“我们经常听到一句话,说人要负起责任。那说到人和责任,瓅瓅会想起哪个汉字?”
人和责任。
宁瓅比划了一下:“债。”
“对,责任就是债务,”妈妈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所以,瓅瓅要负起的责任,就是要比照你所得到的一切,尽数还给这个世界。”
宁瓅若有所思:“瓅瓅记得一句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说的为什么是能力,而不是我获得的一切?”
妈妈含笑:“瓅瓅,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生来应得的。如果你没有赢获它的能力,终究也留不住它们。”
“那妈妈的爱呢?”
“妈妈的爱是赠予你的。瓅瓅不需要赢获妈妈的爱,妈妈的爱不是瓅瓅的债务。”
宁瓅懂了,而后认真地看着妈妈:“妈妈说的能力,好像并不仅仅是,瓅瓅能做到什么事。”
“嗯,”妈妈的语调温柔,“妈妈希望瓅瓅,能成为一个具备德性的人。”
德性。
宁瓅跑去问韩非,唤他父亲:“父亲,什么是‘德性’?”
父亲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直心为德。”
“意思是,顺从自己的心就叫做德吗?”
“瓅瓅说得很对。”
“可是瓅瓅很多时候想干坏事,这时候顺从自己的心,也叫德吗?”
“德就在瓅瓅的心里,所以瓅瓅能知道这是坏事,”父亲温声,“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
宁瓅摇头:“瓅瓅听不明白。”
“欺骗别人很容易,但欺骗自己是困难的。只有瓅瓅一个人在的场合,也会有一双眼睛看着,那就是天。如果瓅瓅做了坏事,即便没有人看见,天意的惩罚也会落下来。”
“可是黄梓楠和他爸爸欺负我,是法律给了他们惩罚啊。”
“法从天意。”
宁瓅歪着头:“天意无处不在吗?”
“天意无处不在。”
“可是好多坏人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都听月月聊过好多了。”
“所以,法不足平天下,”父亲的睫毛起落两次,语速放缓,“欺人易,欺天难。报应流转,天地自有公心。”
宁瓅似懂非懂,想了一会儿:“父亲的意思是,就算坏人暂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天也会给他应有的惩罚。”
“然。”
“可万一我活得比坏人还短,看不到那一天呢?”
父亲含笑:“宁正而毙,弗苟而全。瓅瓅,生命很重要,但世界上有远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你去坚守。”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宁瓅带着满怀心事,向父亲道过谢,起身离开。
不多时,宁昭同从后面走出来:“这样教瓅瓅,会不会养得她过刚易折?”
“她明白世事屈折之前,要养她的风骨,”韩非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何况,瓅瓅此生,注定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宁鸣而死。
宁昭同眼里蓄起泪来,她想起他往日也是如此教她,如此教他们的孩子:“这条路太难了……然也,瓅瓅长大后会不会恨我?”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韩非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她有这样优越的条件,便要走上她应有的人生,负她应负的责任。”
十二月,安置费打进卡里,喻蓝江的退役流程就算正式走完了。
不过他也没能闲下来,在家待了两天就飞往广东,因为他准备找徐周萌当副手。徐周萌是早就透露过意向的,但他得过去把细节待遇什么的都说清楚,军队不是其他地方,退出来可就不能回去了。
要说徐周萌,如今虽然已经退出机动部门了,但底子还在,估计练一练就能捡回来。而且他还算个技术兵种,无人机玩儿得很溜,加上有一手很不错的摄影技术,可以说是极具性价比的选择。
当然,性价比说的是这人用处多,工资开的是一个月16K美金,绝对不低,抵得上徐周萌在现在的岗位上干半年了。
然后是……
聂郁推荐的老下属,宁昭同的老熟人,喻蓝江当年在老单位也有过一面之缘的余方泽少校。
啊,余少尉现在都是少校了。
“你现在不是混得挺好的吗,干嘛要退?”喻蓝江不明白,“你是聂哥手底下混出来的,他们总不会欺负你吧。”
“我没出过国,想出国,”余方泽也很实诚,“而且我学历不行,再往上也没多大空间了。”
那倒也是。
这也是喻蓝江的痛点,虽然他也没怎么想往上过。
这两位签下来,喻蓝江的人脉基本上就用干净了,不过陈承平全中国遍地是兄弟,当即就给老下属们打了一圈儿电话:尤其是对那种混得不够好的,老领导简直把这活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当然,这全世界乱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吸引力的,所以最后也就来了叁个。
王英时,39岁,爆破手,退役叁年,现在在给大老板当司机。
路霆,43岁,突击手,退役六年,现在在拳馆当拳击教练。
郭腾飞,40岁,也是突击手,去年刚因为腿伤退役,现在在自己老哥开的公司里当保安。
喻蓝江盯着平板上的简历,琢磨着五个人的配置,最后觉得不对:“缺个狙击手。”
陈承平刚加完班回来,正在给自己煮好的面上放鸡枞油:“狙击手没有。狙击手退了就没地方练了,找来也没用。”
那倒也是。
喻蓝江想了想,问他:“那我要是撬旅里墙角,你有意见吗?”
“我有啥意见?”
“不是你老单位吗?”
“老单位了不起啊,楼上这是我现老婆,”陈承平端着面过来,吃得呼哧呼哧的,“正好,当年养那么多狙击手现在也用不了,撬几个出来给我老婆打工。”
喻蓝江乐了:“哎,老鬼,你是不是想跟我们一起啊?”
陈承平瞪他:“再提这茬今晚滚出去睡。”
“应该不是你不愿意,那就是宁昭同不同意。”
“她说我混不到上将不能进祖坟,”说到这里,陈承平笑骂一声,摆了下手,“行了,你去让傅东君问问,宁昭同在队里群众基础挺好的,应该有不少人都愿意来。”
喻蓝江当即起身:“行,我问问去。”
319明白世事屈折之前,要养她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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