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其愈拼命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握住腰侧的刀:“你就那么自负,带着一个人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周围小弟闻言立马虎视眈眈地点头,目中无人,把他们当什么了!
喻蓝江挑了一下眉:“练练?”
俊得惊人的男人露出一点挑衅的笑意,外套脱到了女伴身上,于是衬衫勒出夸张的肌肉曲线,清晰分明。而分明她也是高挑窈窕的身材,让高大的男人坐在身边,也被衬得像个娃娃。
郑其愈觉得有点棘手。
这女人虽然张狂,但绝对不会干没有准备的事。
许久,郑其愈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宁昭同起身,摇曳着腰肢过来,捏起郑其愈的下巴,“我当年说你上不了台面没问题吧?找个臭虫来恶心我,被我一巴掌拍死;让我等着你上门,我从刚怀孕等到我闺女都要上幼儿园了;没事儿,那我就纡尊降贵来找你,结果你就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某位小弟听不下去了,冲上来准备表个忠心,刚一动就被喻蓝江一巴掌拍到地下:“再乱动我真不客气了啊,好好听我们老大说!”
郑其愈对上她的眼睛,突然换了先秦官话:“《明光》里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韩戍韩啸和韩漪,因为师兄知道你一听就PTSD吗?”
韩戍。韩啸。韩漪。
韩非前妻赵氏与李牧诞下的三个孩子,曾真心实意地视韩非为父亲。
都死在卫秋手里。
死得屈辱至极。
喻蓝江看到她手掌轻微地颤抖起来,连忙过来:“怎么了?”
宁昭同没有回答,放开掐着郑其愈的手,神色一点点缓下来,也换了更熟悉的语言:“卫秋。”
郑其愈笑:“阿妹。”
她也笑:“死一点都不痛苦,我死过两次了。”
郑其愈神色微微一顿。
“有底牌就早点亮出来,没有就赶紧屁滚尿流地跑吧,”她挺直背脊,目光凌厉如刀,一寸寸切割过他的面皮,“别落到我手里。我不想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郑其愈愕然。
“走吧。”宁昭同转身,喻蓝江最后看了郑其愈一眼,大步跟了上去。
“不要问我,我心情不好,”宁昭同开了副驾驶窗户,点起一支烟,也不嫌冷,“默认地址里第二个,送我过去吧,今天不回家。”
喻蓝江看了一眼那个地址,心领神会,没有多话。
抽完烟,她关上窗,片刻后,突然开口:“如果你很恨一个人,特别恨,你会怎么报复他?”
“仇人啊,”喻蓝江想了想,“我要是说弄死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挺可怕的?”
“怎么弄死?”
“那方法多了去了。”
“我想听听方法,”她偏过头,“不是说埋伏啊绑架什么的,我是说杀人的过程,要怎么操作才比较解气?”
“……”
喻蓝江难得有那么无语的时候,最后道:“这你问我就不合适了。我们杀人的时候不能有感情掺进去,否则会下不了手。”
“……哦。”宁昭同失落地回过头。
“真那么大仇啊,杀了他还不够?”喻蓝江问。
宁昭同又点了一根烟,开了一点窗户:“我长兄是个脾气很好的军人,被他狠狠打了一顿,放逐到今天的越南地区,没几个月就感染死了。我二哥是个风骨清隽的士子,被他塞进闾馆当了鸭子。我还有个妹妹,特别可爱,会抱着我的腿叫我阿姊,最后被他强奸死的。”
喻蓝江猛地偏过头来,又连忙看回去:“我操?都刚才那傻逼干的?”
宁昭同没回答,继续道:“我有个一直跟着我的部下,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很有文采,被他逼着嫁给一个大腹便便的游商。这个女孩子的弟弟,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字,叫张良,被卫秋送给自己妹妹当男宠,过得很屈辱。”
喻蓝江说不出话。
“最后他是被张良捅死在寝宫里的,在跟大秦开战的前一天,”她声音很轻,“哦,你看过《明光》,应该知道,他姐姐叫张堇。”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我靠,那人是卫秋?”
“嗯。”
“……妈的!”喻蓝江暴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一声尖锐的鸣笛,“我能现在开回去弄死他吗?”
“别乱来,不是你的因果。”
“那也不能放他走啊,先抓起来锁上不行吗?”
锁上。
她抖掉烟灰,幽幽地叹了一声:“不急,我的仇人当然要一起收拾了才好……还有大鱼没钓上来呢。”
一股幽微的冷气袭上背脊,喻蓝江看她一眼,突然有些陌生感受。
沉平莛理解宁昭同不杀郑其愈,却不理解为什么她会把郑其愈这么放了,但耐心听完后,他点点头,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只要不出境,他余生就会一直提心吊胆,这样也好,”沉平莛把她手里的烟盒顺走,起身,“另一边……小陈警官在基层派出所待了那么久了,应该也能让他们放松些警惕。”
宁昭同应声,跟着他起身,看他带着花洒去给后院温室里的植物浇水。昏黄的灯光映出一道清瘦的轮廓,她朝墙上轻轻一靠:“最近很累吧?”
沉平莛看她一眼,目光很柔软:“有一点。”
换届在即,多的不是工作,而是仍不死心那些人的唇枪舌剑和刀光剑影。
“睡眠怎么样?”
“还好,半夜总要醒来几次。”
“其他指标呢?”
“都正常。”
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走过来,轻轻拈去他外套上的一点雪花:“那就是心事了。”
心事……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花洒对着她,轻轻嗯了一声:“有点紧张。”
“难免的,谁都紧张,我那时候整两个月,基本上没睡过两个时辰以上的觉……等被关进牢里才能真正闭上眼,因为睁开也看不清什么,”她轻笑,“如果不相信众望所归,就相信天命在你吧。”
沉平莛有点含蓄的惊讶:“天命在我?”
她含笑点头:“嗯,织羽给你算过一卦,要我提前告诉你吗?”
“我不敢信。”
“不用信,你信我就好了,”她张开怀抱,紧紧抱住他,“沉平莛,你会得偿所愿的。”
宁昭同一直保持着比较良好的运动习惯,不过自从陈承平回家,她就不太去健身房撸铁了。最开始陈承平想的是练练综合搏击,后来发现自己会个锤子搏击,抬手就是杀招,干脆给她找了个资质靠谱的拳馆,让她练拳击去。
家里人都很支持这项运动,喻蓝江更是早就想来看看了。结果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感叹熟悉的汗味儿,就听见教练正好在聊他老婆。
“……你们这些小年轻别一天到晚想逞凶斗狠的,说了别打架别打架,打赢坐牢打输住院。特别是你们这些练了几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你这问题就很业余你知道吗?是,没错,拳击在街头斗殴里是非常占优势的,因为它练的是一个对距离的把控。但拳台切磋、街头斗殴和以命相搏完全不是一回事,”教练慢悠悠地缠着手,正好见宁昭同走过来,扬声招呼了一声,而后继续道,“举个例子。那边那粉拳套黑拳击裤的,以前江苏省队的,练了十年了。这位我们拳馆的老会员宁姐,满打满算练了一年多。如果现在上拳台,你们宁姐能给你们展示什么叫花式挨揍,且战且退。但如果是打野架,宁姐一拳就能给他砸出个好歹,两招就能要了他的命。”
“?”
“?”
“?”
围成一圈的新学员满脸不敢置信,甚至有个小年轻直接问道:“你吹牛逼呢。”
“不管怎么说,男人对着女人还是有力量优势的。”
“这位姐姐那么高,看着也不是很敏捷的那种。”
教练哼哼一声:“还不信我,告诉你,出来混第一件事就是不要以貌取人。以为人家是女人好欺负啊?过来!给你们看个珍藏视频!”
喻蓝江闻言立马就要跟过去,宁昭同闷笑一声拉住他:“就当年北师大那一段儿,还珍藏视频,天天在那屏幕上放。”
那群小子偷偷摸摸地瞅过来,看看自己又看看她,喻蓝江便不是很想过去了,低头帮她缠绷带:“你练得怎么样?”
她也很老实:“不知道。”
“不知道?没打过实战?”
“那不是,”她都有点尴尬了,“实战的时候拳太重了,打晕过一个,后来大家就只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懂了,有点乐:“那我跟你陪练。”
“你太高了。”
“高不正好吗,练练你心理承受能力,”他还来劲了,穿上护具,拉着她走上边上空旷的拳台,“我还手的啊,自己小心点儿。”
“就是逮着机会想揍我是吧?”她骂一声,一边戴拳套一边跟上去,“行,那我朝脸打啊。”
“我这张脸都你都下得了手?”
“差不多得了,”她抱架,试探着出了一拳,“来!”
拳击这东西动作就那么几个,核心是身体的协调和对距离的把控,但不管变化如何,至少不用担心对手突然撩腿给自己来一下。喻蓝江本来还因此有点漫不经心,但当她一拳砸得他肩头一震的时候,也不免严肃起来,拿手靶去迎她的拳。
她力气大,拳重,他迎击的力量自然也要足,于是拳套与手靶相击,一声声脆响震荡空气。想着对着他全力都不一定破得了防,她不仅手上完全没有留力,攻击还快得有些密不透风的意味。
砰砰砰砰砰。
整个拳馆都被这声音吸引,将目光投过来,看着女人向她高大的对手送出刁钻迅疾的攻击。
后撤、摇闪、转脚、转胯……她没有撼动她的对手,但每个动作都做得近乎完美。直到最后一拳,她一个刺拳扫过喻蓝江的颧骨,一触即收,利落得教练都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
下一秒,喻蓝江用手靶按住她的拳套,示意暂停。
宁昭同满脸都是汗,用力把拳套摘下来,喻蓝江给她拢了一下刘海:“意识很好。”
“意识?”她喝了一大口水,朝走过来的教练摆了下手,“啥意思?”
“就是知道什么得躲,知道怎么躲,”他就着喝了一口,“不过也轮不着我夸。我刚认识你那会儿就挺好的了,啊,就是北师大那回,打群架的时候最能看出这个。”
“那不还是打不过你。”
“我俩差多少个吨位了,你还盼着这个,”他乐,“你要能把我打趴下,老鬼那位置就轮不上他了。”
宁昭同也笑:“我要能把你打趴下,现在肯定已经被切片研究了。”
这话喻蓝江听着不舒服,但没说什么,对旁边走过来的男人示意了一下:“你好,你是她教练是吧?”
“啊对,我姓张,你好,”张教练也不伸手,问宁昭同,“这位是?”
她笑:“顶级陪练。”
张教练一听,不免再打量了一下喻蓝江,而后竖起大拇指:“这哥一看就很能打。”
脸不说,这大臂,这大腿,这屁股,一脚蹬死我问题都不大。
“我不是练拳击的,”喻蓝江先澄清,然后问,“她这练得算不错的吧?”
“看您说的,宁姐这属于业余水平里相当出色的了,可惜宁姐对职业式训练不感兴趣,”教练还挺遗憾,又很快地宽慰自己,“不过大家日常也就是强身健体,那种强度也伤身。”
“她没必要这么练,出入都有人伺候着,哪儿有她拎拳头上的时候?”
“啊哈哈,那倒也是……”
宁昭同轻轻给了喻蓝江一肘:“说什么呢!”
“我这不实话吗?”喻蓝江接住,“你这课上到什么时候啊?”
“拳不打了,一会儿接闺女去,”她朝张教练示意了一下,“练半小时步伐吧。”
“啊,行,这边来吧。”
晚上回家,喻蓝江吃饱喝足后抱着熟睡的老婆躺在床上,刚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坐起来给宁璚发了个消息。
【出来出来】
【问你个事儿】
宁璚回得还挺快。
【宁觅觅:?】
【宁觅觅:啥】
【你知道卫秋吧】
【宁觅觅:?】
【宁觅觅:你还知道卫秋?】
【烦不烦,你跟你爹一样不会说话】
【那个卫秋,你妈是不是很恨他?】
【宁觅觅:是】
【宁觅觅:父亲不是在家吗,你怎么不问他】
【我一跟韩非说话就紧张】
【别跟他说啊】
【也别跟你爹说】
【宁觅觅:笑死】
【宁觅觅:我明白,我也是】
【宁觅觅:父亲为人太端肃了,看着他就怯】
【快说说那个叫卫秋的】
【宁觅觅:母亲统一四境之前中原就剩两个国家了,一个就是我们秦国,另一个是卫国 卫国的王叫卫秋,是父亲的师弟,也是荀卿的学生】
【荀卿是谁?】
【宁觅觅:……】
【宁觅觅:(截图)】
【我靠,荀子?】
【宁觅觅:你无知到令我害怕】
【是不是想挨揍】
【宁觅觅:不是,你连父亲的百科都没看过吗?你一天天都在干什么啊?】
【有完没完,你爹很有文化?】
【宁觅觅:笑死】
【宁觅觅:以前家里的文化洼地是阿爷,现在是你】
【宁觅觅:父亲任韩王的时候卫秋跟阿娘关系还是很好的】
【宁觅觅:后来父亲入秦,阿娘也把韩国社稷交给织羽父君后,卫秋看着阿娘给秦国做了那么多贡献,就让卫王后假装重病,要向嬴政求娶阿娘】
【?】
【我靠】
【这人还动过这种贼心思】
【没成功吧?】
【宁觅觅:当然没有,估计卫王也不是诚心求娶,后来他以秦王不允的理由出兵伐秦,嬴政虽然知道阿娘无辜,不免也对阿娘有些看法】
【你妈不是受害者吗,他还对她有看法】
【宁觅觅:因为当时秦国刚刚经历了灭楚之战,没有足够的能力迎击卫国的大军,后来不得已让北边驻守的蒙家军南下相援。但是北地空虚,月氏趁虚而入,阿爷领着六千驻军守了整整半个月,最后就剩了十一个人】
【宁觅觅:嬴政说阿爷身份不明,不能算为国捐躯,阿娘这才彻底和嬴政离心的】
【宁觅觅:加上那时候林织羽从新郑西来死在阿娘怀里,阿娘是真的心灰意冷了,不然也不会在士子面前念“人恒过然后能改”,造天下之势西来口诛秦政】
【我看过那段儿】
【所以这都是卫秋的锅吧】
【你这措辞能不能再大白话一点儿,我看着费劲】
【宁觅觅:这都是国事,阿娘不至于因此对卫秋本人有那么大怨恨】
【宁觅觅:主要是后来阿娘受了钉刑后来到云梦求医,卫秋知道后常常诏她去朝歌多加折辱】
【折辱?】
【宁觅觅:阿娘没提过具体的,但反正卫秋干的恶心事儿绝对不少】
【宁觅觅:他逼着阿堇阿姑嫁给一个特别油腻的游商,还把张子房扔进南风馆,两位舅舅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宁觅觅:还有漪小姑】
【宁觅觅:妈的,想想都气】
【南风馆就是鸭店是吧】
【宁觅觅:是】
【宁觅觅:现在想着还挺后悔的,那时候岁数小,还当着张子房的面问他怎么以身事敌认贼作父】
【宁觅觅:……妈的,我真该死啊】
【你那时候才多大,估计人家都没往心里去】
【宁觅觅:唉】
【宁觅觅:父亲说,阿娘和卫王是百世血仇】
【宁觅觅:卫王死在寝宫里那一天,李斯说阿娘是四海归心】
【宁觅觅:但我还记得阿娘那天哭得有多难过,因为阿娘心里张子房比卫秋一条贱命贵上一万倍】
喻蓝江看到这里,放下手机,即便还是没太理清楚他们那些王公贵族的前尘往事,却也难免心下异样。
百世血仇。
“怎么还不睡?”宁昭同被微弱的手机灯光吵醒了,揉着眼睛一脸困倦,“看啥呢,快睡了。”
“哦,行,”喻蓝江把手机扔到一边,把她紧紧抱进怀里,“跟你闺女聊了会儿。”
“热,”她推了一下,但很诚实地把脸靠在了他胸肌上,“觅觅啊。”
“不然呢,小的又不用手机。”
“关系还挺不错。”
“那是,我那么招人喜欢。”
她扑哧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好,喜欢你,快睡觉。”
230如果不相信众望所归,就相信天命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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