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同看见他还愣了一下:“你也回来了啊,怎么都没说一句,我还以为今年不行。”又略略扫了一遍,她都有点惊讶了:“都在啊?”
“沉先生是稀客,请进,”韩非上来给她解外套,低着头,解释道,“说要给你个惊喜,还鼓动过老师一起瞒着。但你没说哪天回来,聂先生今早才到的。”
“临时决定回来的,待不住,”宁昭同朝聂郁笑了笑,又看向傅东君,“不回家啊?”
“暂时不回,”傅东君反应过来,“领导这边坐。”
沉平莛似乎也有点惊住了,看着一室风采各异的漂亮面孔,跟着傅东君坐到沙发上:“那么热闹。”
这人是真不少。
酥酥和Arancia从猫爬架上蹦下来,沉平莛看见了,想伸手去接,却看它们扒着封远英的裤子爬到封远英怀里:“喵!喵喵!”
封远英有点心软又有点尴尬,众人都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不少。
林织羽扶着宁昭同坐下,手搭上她的手腕,周围人都屏息凝神,而后见他点了点头:“血气很盛,冬日不会难过了。”
“我血气一直都挺好的,”宁昭同笑眯了眼,拉着沉平莛介绍,“林织羽,韩地的大卜,客气点儿,以后有难让他给你算一卦。”
沉平莛含笑:“上次见过。的确是天人之姿。”
“哎,你是有文化的,”她闷笑一声,“老陈只会说‘林织羽这人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人’。”
林织羽轻哂,而陈承平也从厨房探头:“我听得到啊!”
看他们依然有点不自在,宁昭同拉着沉平莛进了自己书房,把客厅留给大家。
沉平莛很喜欢她这个书柜夹门的设计,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有种走入书中的感觉。”
“你也整一个。”
“我没有那么多书。”
“你那是房子太大了。”
“也是,”他仰头取下一本《汉书》,“小时有个开间很小的书房,传统的柜子式样,上面都是很老的竖版书。我小时候常被拘在那里,一直觉得很压抑,现在倒是有些怀念那种感觉。”
“大家闺秀是这样的。”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看着手中书密密麻麻的笔记:“可以把这本书送我吗?”
“嗯……”她有点为难,“好多笔记呢。”
“你对《东方朔传》有印象吗?”
“你考个先秦的,我门儿清。”
他很熟稔地背出一长串语段:“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
她点头:“李斯确实很好用,写材料搞党争都是一绝。”
他轻笑,继续念道:“语曰‘以管闚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
以莛撞钟。
她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你的名字就是起于其中吗?”
“我在沉家行三,字排到‘平’,‘莛’是爷爷起的。但他没有明确告诉过我,这个字出于什么地方,”他慢慢地翻过一页页竖排繁体,“我母亲告诉我,‘莛’者草茎也,既脆弱又低贱,不是个好字。”
她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你爷爷他真是这个意思吗?”
他笑了,轻轻摇头:“我爷爷待我严厉,却也不至于盼着我摧折。”
“那你母亲这话……”
“无所谓了,”他合上书卷,看向她,“人只有两只眼睛,视野不可能囊括三百六十度的世界,所以对于人来说,管窥蠡测在所难免。既然这样,我不过以莛撞钟,又有什么不行?”
以莛撞钟,有何不可?
她回视他,慢慢地带上一点笑:“好,我们非要撞一撞试试。”
他神情缓下来,再次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书:“这本书送我吧。”
“那就缺一本了。”
“来我这里看。”
“……好吧,”她亲了他一下,“就当新年礼物了,新年好。”
“新年好,”他抚了抚她的长发,目光眷恋,“时候不早,我就先走了。”
“好。”
沉平莛总不可能留下来吃饭,她送他出门,密码锁扣上,室内才慢慢活跃起来。
傅东君第一个开口,一脸夸张:“我操,虽然我见过他好几次了,但一想到他过几年就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了,还是觉得紧张。”
宁昭同轻哼一声,霸道地坐到沙发正中:“你这人不行,你卑躬屈膝,你奴颜婢膝,你为权势折腰,甚至还舔起来了。”
“我这人不行,”傅东君沉痛反省,拉着老公坐到旁边沙发,又兴致勃勃,“他家什么情况,跟我聊聊,听说是什么江南望族。”
“你听谁吹的?”
“那记不清了。”
“沉家没几个人了,去的是他外公家,湖州陈氏,沉平莛他妈是陈家的大小姐,”宁昭同顿了顿,没忍住扑哧一声,“他们家真是那种传统大家族,住园林的,老爷子管我叫宁氏,见面礼送和田玉镯子。女人们一半穿旗袍一半穿国风,都盘头发,他六舅妈号称宗妇,不过人还挺不错的。”
傅东君笑得特别厉害:“你这德性没当场翻脸?”
“我翻什么脸,我又不用磕头当孙子,”她说得起劲,“不过还真有一事儿,老爷子开祠堂说要把我写上族谱。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非不让我进,说传统规矩女人不能进祠堂。我还没说话呢,秦潇湘,啊,就是沉平莛他六舅妈,出来给那女人一顿软话硬话地刺,我都听呆了。最后那女人在门口哭,一直叫什么刚嫁进来就弄得家宅不宁什么的,哭得陈老爷子都烦了,出门操着湖州话又骂了一通,一点儿听不明白……”
喻蓝江坐在她腿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跟演电视剧似的。”
“可不是吗!”她一拍傅东君大腿,“怪不得沉平莛早年一心往外面跑呢,那大宅子真吓人。不过也蛮奇怪的,沉妈妈是外嫁女,沉平莛都不应该上族谱,更别说我了。”
“不奇怪,谁不想沾他的光?也就是传统家族好面子,不好说得太开,”薛预泽也坐过来,抱住酥酥,“我小时候也是这么长大的。”
“哦,对,你也是。”
“这回去见解奶奶了吗?”薛预泽问。
“没有,下次吧,他们家那楼梯太高了,爬不动,”宁昭同叹气,余光瞥到聂郁,“郁郁!怎么不过来!”
郁郁委屈:“挤不下了。”
陛下推开膝上趴着听故事的绝世美人:“来朕怀里。”
林织羽轻笑着骂了一声“昏君”,倒是真让开了。
聂郁挤到她身边来:“爸爸前两天也问我,要不要把你写进族谱里。”
“啊?咱家也是长房?”
“对啊,我也是长房嫡长子,”聂郁假意叹气,又笑,“你们家族谱准备写谁?”
“……嗯,已经写了。”宁昭同有点心虚。
这下众人都看过来了。
韩非顿了片刻,问:“写的谁?”
陈承平端着菜出来,嘿嘿一声:“猜不到吧,是我!”
喻蓝江嚷起来了:“凭什么!”
“当时他陪我回家嘛,”宁昭同轻笑,“没事儿,改天让太师再拟一个名册,把师兄也写上去啊!”
众人哄笑,傅东君认真点头:“对,这么写,长兄傅氏东君,妻姜氏。”
姜疏横横他一眼。
聂郁抱住她,笑得厉害。
陛下没有太多爱好,打扮自己男人算一个。
养胎实在关得久了,她高强度逛了两天街,把家里的男人们装扮得焕然一新,到三十天才回家翘脚歇息。当然,真实原因是因为大年三十出门逛街买衣服不叫事儿,家里的男人们一致认同把夫人留在家里,吃不到总不能味儿都闻不见吧。
年夜饭吃完,没有才艺的当仁不让去洗碗,电视投影着傻逼春晚,但没有一个人看。
闲聊的闲聊,打麻将的打麻将,而夫人成熟了,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看韩非先生的新书稿子,看得都有点昏昏欲睡。
韩非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想睡就睡吧。”
“太早了,”她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手环,才刚刚八点半,“不行,这傻逼春晚无聊得要死,我们整点儿乐子。”
乐子,指家庭KTV,陛下家里好东西不少,恰好有个KTV机——
叮咚,门响了。
“然也开门去,”宁昭同实在不想动,撑着脑袋催他,“谁那么不懂事,大年夜上门打扰。”
韩非也觉得蹊跷,因为宁昭同除了男朋友就没有什么朋友了,连知道她家住哪里的都少。他把猫眼打开,先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愣了一下,将门拧开:“……崔先生?”
崔乔照面也愣了,客厅里次第安静下来,宁昭同一声惊喜的呼喊脆生生的,都有点刺耳:“哥!”
傅东君:?
宁昭同你竟然背着我有其他的哥哥?!
宁昭同捧着肚子扑过来,崔乔连忙接住她,将箱子放到一旁:“什么啊,我以为你一个人在家没人陪,特地跟爸妈申请晚一天回去。结果你家那么多客人,根本不用我陪啊。”
韩非订正:“家人。”
宁昭同眼睛都笑眯了,等他换完鞋,拉着他往里走:“刚落地啊?”
“对啊,刚从尼日利亚飞回来的,”人前崔乔还是很懂礼貌的,端庄地和各位打招呼,一张温雅含笑的脸,“好热闹啊。”
宁昭同示意他们麻将继续,然后给大家介绍:“崔乔,然也和潜月见过,我的高中同学。”
崔乔眉梢一扬,带着调笑的口吻:“你以前往外都是说青梅竹马的,怎么,哥哥现在见不得人了?”
其他人:?
等等,就算是真的,这话该你说吗?
“差不多得了啊,不想大年夜挨揍就收敛点儿,”宁昭同警告,抱住陈承平的脖子,“给你介绍下,这是老陈,陈承平,在云南那边当兵。”
崔乔对着他到很是恭顺,主动叫了一声陈哥,陈承平爽朗一笑:“刚落地没吃饭吧?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儿?”
“不用了陈哥,我飞机上吃过了,”崔乔笑,看向陈承平旁边折腾话筒的聂郁,“这位我认识,看来今天又能听到聂教官一展歌喉了吗?”
“不许逗他,”聂郁还没说什么,宁昭同拧了崔乔一把,又跟他示意喻蓝江,“togal,老陈的下属。”
喻蓝江大为不满:“我只是老鬼的下属吗?”又跟崔乔握了一下手:“喻蓝江,比喻的喻,蓝色的蓝,江河的江。”
“你好你好!”这男的手好大,崔乔没敢多握,回头小声跟宁昭同感叹了一句,“吃得那么好啊宁昭同。”
说是小声,一屋子人全听见了,一听都笑。将军略有不满,主动从喻蓝江后面走出来,对崔乔伸手:“韩璟,我是个演员。”
崔乔笑得真诚了几分,但被他的身高逼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你好你好,我的女儿很喜欢你,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求个签名?”
这话一出,大家神色就更缓和了些。
有女儿的,应该不是竞争对手。
韩璟笑:“小问题。”
宁昭同继续道:“潜月,太师,你都认识的。”
崔乔一一打招呼:“小韩,陈警官,新年好。”
陈碧渠含笑示意,给他端了一杯茶上来:“暖暖手。”
“这不是我男朋友,这是我师兄男朋友,”宁昭同指了一下边上被猫缠着的姜疏横,“旁边是我师兄,傅东君。”
傅东君佯作不虞:“你还没跟我说清楚,什么时候背着我找另外的哥哥了。”
宁昭同诧异:“你在发什么疯,我跟崔乔三岁就认识了。”
众人哄笑,傅东君一噎,然后连忙摆手:“揭过揭过!赶紧让大卜出来见客了!”
这话说得味道蛮怪的,宁昭同横了他一眼,把林织羽从后面牵过来:“这是织羽,姓林,就是往外说是我弟弟的那个。”
“……救命,”崔乔捂着心脏感慨,“我是见到仙女了吗?”
众人都笑,林织羽订正:“仙男。”
崔乔笑得不行,目光终于落定,示意了一下薛预泽:“这位我也认识,期南集团的薛总。今天实在是三生有幸,能跟您一起过年。”
这话多少有点舔了,但薛预泽没觉得这男的有多少善意,顿了顿,笑了一下:“您认识我,我却眼拙。也该怪昭昭,您这样出色的人物,藏着掖着不肯介绍给我们,这一见面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显得我们太不懂事了。”
昭昭。
崔乔心头一顿,问宁昭同:“昭昭,叫你啊?”
“还能叫谁?”宁昭同已经准备回去躺着了,倒是多解释了一句,“他闺女小名叫招招。”
薛预泽笑:“那倒是巧了,好在如今是现代社会了,也没什么避讳的讲究。”
崔乔稍稍一噎。
避讳,意思是他给闺女起名字,还得看看有没有跟妹妹撞名?不对——
崔乔恍然,从中尝到一点微妙的醋味,含着笑回应道:“我孩子跟着前妻姓,她姓招,招手的招,所以小名叫招招。同同那个昭字是字排,和忠伯伯家大哥叫昭伍,和双和全叔家那几位都是一个起法,昭雅昭旭,哦,和全叔家妹妹叫梦梦。”
一番话说完,连喻蓝江都多看了他一眼。
妈的,这男的在炫耀什么?
薛预泽更不爽了,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个姓崔的男人,一米八左右的标准个头,不壮,但是肩背很挺拔。看起来经济条件不差,中产水平是有的,穿着打扮显得很清爽干净。没帅到扎眼的程度,但是笑起来很有亲和力,眉眼都很自然地舒展开。加上进退有据自然文雅的谈吐,增添三份幽默,实话说,是个很难让人生出厌恶的人。
但是他不一样,他看这男的第一眼就很不爽。
因为撞款了。
乖巧可人玲珑冰心精致而不失清爽的高质量男性不是他的人设吗!除了有钱一点自己哪里比不上这个姓崔的,昭昭竟然上去牵他的手,还不看自己了!
薛预泽请崔乔坐下,把敲打说得再明显了一些:“不知道崔先生是什么时候跟昭昭恢复联系的?您可能不知道,昭昭去美国念书那段时间出了点变故,如今还能恢复联系,也是缘分了。”
崔乔听得分明,坐到陈承平旁边,笑意越发温柔如水:“我有关注这件事,当时同同父母回来开追悼会,我赶回去参加了,给她带了束白玫瑰。当年……哎,不说那些了,我就想着,同同应该是很喜欢白玫瑰,否则不会选择它来代表心意。”
陈承平:“?”
等等,什么心意?
薛预泽算是确定来者不善了,面上倒还是不动声色的微笑,打出一张四万:“所以说缘分难得。”
“哈哈,缘分难得,所以要珍惜,”崔乔附和,“当时看到《梦中人》里有同同,我激动得立马跟我父母打电话,不过那时候和孝叔他们好像也没收到消息。我也是再过了一年多才跟同同联系上的,实在是没有联系方式,只希望同同不要生气,以为我们不顾念情分,有意怠慢。”
薛预泽立马有点歉意:“是我不会说话,让崔先生误会昭昭生气,我跟崔先生道个歉,我不是故意的。”又扬声对宁昭同说:“昭昭!我不是故意的,不许怪我!”
聂郁差点笑出声,轻轻咬了一下骨节,和同样一脸好笑的陈碧渠对视了一眼。
宁昭同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啥?”
崔乔喉间哽了一下,没想到薛预泽竟然率先放下身段来这套,顿了顿,跟宁昭同开玩笑:“宁老师该反思一下了啊,你年轻时候可不是那么爱生气的人,怎么给家里人留下这种印象。”
宁昭同:“……啥?”
薛预泽吸了一口气,意识到今天碰到对手了,思索片刻,决定拉更多人下水:“崔先生……刚刚说什么,青梅竹马,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宁昭同听见了,捏着鼻头闷笑一声:“我初恋情人!”
崔乔:“……”
众人:?
191以莛撞钟,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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