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各过各的,谁也不干涉谁”这种话是她自己说的, 她也没那脸去质问怀钰,只得忍了这口气,闷闷地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哦,这个。”怀钰从背后拿出手。
沈葭眼前一亮:“梅花!”
怀钰摸着鼻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碰上你表哥了,从东府过来的,我见园子里头的梅花开了,就折了几支,送……送给你。”
沈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虽然不知道怀钰为什么突然要送她花,但拦不住心里头那阵流蜜似的开心。
她拿了个白玉净瓶过来,将梅花插进去,怀钰折的这几支瘦梅疏密有致,红艳艳的花骨朵儿点缀在枝干上,分外喜人。
怀钰见她喜欢,嘴角勾出点笑容,沈葭抬起头时,那笑意又迅速隐去,他绷着俊脸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沈葭脱口而出,问话之快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怀钰有些讶异,但还是回答:“去找舅舅。”
“舅舅不在。”
“除夕都不在?”
“嗯。”沈葭点头,“除夕这日舅舅不在府里,年年过年都是如此。”
怀钰这下可算大感意外,谢翊是一家之主,除夕是一年之尾,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居然不在?
然而还真如沈葭所说,一整日下来,他都没看见谢翊,就连去祠堂祭祖这种重大活动,他也不在场,而谢老太太等人都没说什么,俨然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
晚上,东西两府在秋月楼合开年夜宴,阖家一起守岁,外面爆竹声声,火树银花,孩子们大声喊叫着、笑闹着,捂耳躲在嬷嬷怀里看焰火。
怀钰头天来被灌得走不动道,这回多长了个心眼,依次敬完一巡长辈后,就借着更衣的由头溜号了,来到回廊外,却正巧看见沈葭披着一领兔毛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揣着一个鎏金手炉,慢慢地往楼下走,身边也没个丫头跟着。
怀钰疾走几步追上去:“沈葭!”
沈葭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松了口气,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怀钰压低声问:“你干什么去?”
“找舅舅。”
“你舅舅回来了?”怀钰莫名其妙。
沈葭嗯了一声,继续往楼下走,她的眼睛在夜里看不清楚,需要走得特别小心,怀钰看不过去,将她手里的琉璃灯抢过来。
“我来罢,你看着点路。”
二人一个提灯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面,穿过大半个西府,经过花园的石子甬道时,沈葭不小心踉跄了下,立刻被怀钰伸手牵住。
“小心点。”
他这一牵,接下去的路就没再放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比手炉也不遑多让,掌心还有练刀留下的薄茧。
沈葭抿了抿唇,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谢翊的住所在绿猗园,房舍不大,只占地三间,寒酸得简直不像谢氏家主会住的屋子。
沈葭和怀钰走进堂屋,小厮立刻迎上来:“孙小姐,姑爷。”
沈葭解下斗篷,随手递给他,一边问:“舅舅回来了?”
“回来了,里屋榻上躺着呢。”
沈葭掀帘进去看了一眼,见一地的碎瓷片,怡红、快绿两个姑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敢抬头。
沈葭皱眉问:“怎么回事儿?”
小厮斜睨了那二人一眼,冷笑道:“两个不长眼想拣高枝儿飞的东西,活该。”
沈葭大致明白这两人做什么了,估计是想趁着舅舅醉酒,上去献媚,但舅舅醉后脾气特别差,她们八成是被训斥了,连茶杯都给砸了。
“你们下去罢。”她对两位姑娘说。
怡红、快绿抹着眼泪出去了。
沈葭上前察看,谢翊合衣躺在榻上,醉得两颊通红,沈葭怕他着凉,拿来一条猞猁狲毛毯替他盖上。
谢翊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眸色冷意乍现,满是警告之色。
“舅舅,是我。”沈葭轻声道。
谢翊松开她,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柔儿……”
沈葭只当他醉糊涂了,把自己认成了陆婉柔,没当回事,替他盖上毯子。
身后的怀钰却皱紧了眉头。
谢翊时常在除夕这日遍寻不着人影,然后喝得酩酊大醉而归,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每当他回来,沈葭总会替他煮一碗解酒汤,绿猗园没有厨房,小厮早将一应物什准备齐全了,食材和炉子都有。
怀钰反正闲来无事,就帮着打下手,沈葭丢来一只雪梨,让他削皮。
怀钰接住梨子,他玩刀很灵活,就连削皮也在行,梨子皮一圈一圈地掉下来,竟然不断。
他一边削着皮,一边问沈葭:“你舅舅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沈葭用木棍捶打着冰糖,闻言反问:“这地方怎么了?”
怀钰试图找一个合适用词:“就太……简陋了。”
当然,这种简陋,是针对于谢宅中其余房子而言的,谢翊这三间房舍不是砖瓦或木质结构,而是用竹子和茅草搭成,更像是山间用来度假的竹舍,虽有山野之趣,却不是长久居住之所。
绿猗园内遍植修竹,又是夜晚,北风呼啸,吹得竹枝飒飒作响,犹如孩童呜咽之声,冷不防一支绿竹被吹折,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令人倍感萧瑟。
连怀钰也瑟缩了一下,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望着堂屋外绿幽幽的竹林,忍不住道:“这也太清寒了。”
沈葭停下木锤,看着门外,喃喃念道:“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暗想金屋人欢,玉笙声醉,恐此非尔所欢。”
怀钰一脸见鬼似的瞪着她:“你被谁附身了?怎么突然吟起词来了?”
沈葭摇头失笑,继续敲碎冰糖,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她生前常来这儿读书,绿猗园也是她取的名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怀钰虽不曾读过多少书,这一句还是知道的:“《诗经》中的?”
沈葭点头:“我娘酷爱读《诗经》,她常说四书五经中,只这一部还有些意思。我们兄弟姊妹小时候犯错被抓住,舅舅就罚我们抄写《诗经》,诗三百几乎被抄了个遍。”
怀钰忽然就想通了:“你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取自《蒹葭》?”
“可以这么说。”
沈葭想到什么趣事,笑起来:“也不算是抄了个遍,诗经三百零五篇,舅舅唯独不让我们抄《蒹葭》,所以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这篇,常在舅舅跟前来回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怀钰接了一句,他将削好的雪梨扔过去,沈葭接住,拿起菜刀开始切丁。
“难怪你们沈园里头又是蒹葭园,又是什么鹿鸣台、什么关雎馆,原来都是源自《诗经》。”
“嗯。”
“你舅舅不是亲生的罢?”怀钰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沈葭抬头看向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怀钰在眉眼处比划了一下,“你们谢家人都是狐狸眼,你表姐和表兄都是,唯独你舅舅生了双桃花眼。”
沈葭恍然,原来这么猜出来的。
她就没怀钰这么聪明了,她知道谢翊的身世,还是从谢澜那里听来的。
谢翊并非谢老太爷亲生,而是谢柔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乞儿,一开始在谢氏商行里打杂,后来又被谢柔认作弟弟,入了族谱,这事当年还在谢家引起轩然大波。
谢氏祖上茶商起家,生意一直掌握在沈葭外祖父这一支手里,当年她外祖子息单薄,只生了谢柔一个女儿,东府那些旁支就差没放鞭炮庆祝了,谁都知道女儿没有财产继承权,等到谢老太爷入土后,这谢氏商行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谁知谢柔打小就跟别的姑娘家不一样,别人家的女儿都梦想着嫁个如意郎君,她却是对做生意感兴趣,连抓周宴上抓的都是算秤金银一类物什,逗得谢老太爷抚须大笑,直呼“后继有人”。
待谢柔长大一点,她时常做男装打扮,跟随谢老太爷去广东、福建做买卖,她性子爽利,眼光精明,头脑清醒,论起谈生意的本事来,竟比其父还高出一头。
谢老太爷便准备给她招个赘婿,一起帮衬着家里的生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海上风暴,掀翻了谢氏商行的船只,满船的人无一生还,谢老太爷也葬身海底。
噩耗传入金陵,谢老夫人当场就不行了,捶胸痛哭,骂老天爷要亡了她母女俩,东府那帮亲戚也在虎视眈眈,只等着丧事办完便分家产。
就在这时,谢柔一身孝服地站出来,说她要接管商行。
此话一出,谢家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一个女子,竟然妄图染指这么大的家业?
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各种苦劝、威胁、利诱、辱骂等手段都无果后,东府的人一纸诉状将谢柔告去了应天府。
这一场官司打得是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终因谢柔私底下买通了应天府尹,又请了个伶牙俐齿的讼师,由此赢下了官司。
谢氏宗族的长辈们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她一介姑娘家,迟早是要出嫁的,到时家业落到外人手里,岂非对祖宗不孝?
没想到谢柔听了,笑嘻嘻地当着祠堂列祖列宗的面,发了个誓,她立志终生不嫁,将自已的一生奉献给谢氏商行,否则不得好死。
众人一听,连毒誓都发了,只能恨恨作罢。
后来谢柔心血来潮,又要认谢翊为弟,谢家群起反对,有一个女继承人就够糟心了,再来一位来历不明的乞丐,他们也不用活了。
那时谢柔已成了商行说一不二的女东家,东府的人再怎么反对,她也不做理会,一意孤行地认了谢翊做弟弟。
谢柔二十八岁时打破自己的誓言,嫁给沈如海,为了给谢家一个交代,她自愿卸去东家一职,将生意全部交给谢翊打理。
彼时谢翊才十八岁,在无数反对声和明里暗里的绊子中,他愣是一肩挑起了偌大家业,将商行发展得比谢柔在任时还要壮大,如今他已成了谢家名副其实的家主,从一介乞儿到人人认可的七爷,这一路的困难艰辛,可想而知,沈葭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沈葭蹲在炉子前,将瓷盖掀起,见里面的水已经沸了,咕噜噜滚着泡儿,便将切好的梨丁倒进去。
“下雪了。”怀钰忽然说。
沈葭抬头,看见门外扑簌簌地落着雪花,如飞絮一般,她鼻尖全是梨子的清甜味儿。
第52章 动心
大年初一, 沈葭起了个大早,不等辛夷进来替她穿衣,她就趿拉着睡鞋,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 惊得辛夷拿着衣追在后头喊:“小姐!小姐!先穿上外衣再出去啊!外头冷!”
来到廊下, 沈葭猛地停住脚步,瞪大眼睛:“哇!好大的雪!”
错嫁良缘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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