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劫难。
一场即使是对于修士而言,也过于可怕的劫难。
魔气落地便带来瘟疫,死亡,痛苦,缠绕镇子上的每一个活物。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活着的动物,对魔气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这种程度的劫难,威力却还不及传说中那道天劫的二分之一。
远山长呼吸间都是湿润的血液气味,他身上的衣服布料也完全被染成了红色。他茫然看着自己四周连全尸都没有留下的诸多同门,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也有一些修为较高的弟子,只是七窍流血昏迷了过去。但他们没死并不是因为他们有自保的实力,他们没死仅仅是因为魔气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这群人。
他们就像一群抱团的蝼蚁。
而魔气是路过的‘大人’。它只是路过,人在赶路的时候绝不会关注自己脚底下有没有踩到蚂蚁。
魔气的行为并不包含‘善’或者‘恶’的主观意识。就像人在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踩死了蚂蚁,蚂蚁对‘人’来说,是过于渺小的存在,所以杀死一窝蚂蚁或者一只蚂蚁,对‘人’来说都不存在意义。
远山长回头,长阶地势很高,所以他可以用俯视的角度俯视山下的镇子。就在刚刚,他去和列松见面时,那些镇子还燃着灯火,热闹的人声远远传来,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
但现在,灯火,人声,食物——全部消失了。
只余下被魔气暴力摧毁的一片狼藉。正当远山长愣愣望着山下废墟时,耳边却听见了沈潮生的声音:“远山?!”
远山长因为师父的声音而骤然回神,浑身一激灵,回头看向声音来源:沈潮生,还有迦南山的圆悟法师,天机门的万识月前辈,百药宗的汉宫秋前辈。
他们都负了伤,形容狼狈,身上衣服晕开灰红血迹,头发也散乱。尤其是沈潮生,这是远山长所见过的,最狼狈的沈潮生。
他的剑都断了。
沈潮生大步走近,也没心思问远山长为什么在外门,只是目光上下扫视,确定他人没事后,松了口气。
万识月拧着眉道:“行了,别看你徒弟了,人这不是好好活着吗?先去找天劫!”
沈潮生收回目光,面容严肃和另外二人一起往山下赶去。远山长习惯性迈腿跟上师父,走了几l步后,他迟钝的脑子突然意识到万识月刚刚说了什么——
远山长自从顶替列松位置后,也知道了一些关于天劫的事情。但他分明记得,半年前万识月还说过,月相已经不再指示天劫的位置了。
“师父,天劫……不是说月相不在指示,所以找不到了吗?”远山长压低声音询问沈潮生。
沈潮生拧着眉,回答:“今天晚上月相突然出现了指示,天劫就在暮白山附近,万识月他们也是为此而来。只是没想到缺弊塔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远山长:“缺弊塔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气怎么会跑出来?封印不是一直都有在好好加固吗?”
沈潮生咬了咬后槽牙:“因为天劫!”
“魔气感应到了天劫的存在,它觉得天劫可以接纳自己,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突破封印,去找那该死的天劫,和它融为一体!”
“魔气会摧毁一切,那片废墟里,谁还活着谁就是天劫。”
远山长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那吸引了魔气带来灾难的天劫,一会儿是今天晚上刚见过面的大师兄。
虽然见面时列松和远山长没怎么说话,但之前那几l封信件往来时,列松倒是有和远山长说过,说这次他回暮白山,妻子和儿子也会一起来。
也不知道师兄和他妻子有没有及时逃出去。
应该……逃出去了吧?
远山长心中忐忑,不禁加快了步伐。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被魔气摧毁的镇子;现在这片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出它以前是个供人居住的城镇了。
所有的建筑,活物,死物,都被魔气侵蚀挤压,变成了一片蓬松的渣滓。一行人在废墟上分散寻找活着的生命,很快就让他们找到了——
一个小孩。
穿着靛蓝衣裳,白发编成辫子,漂亮得像画像一样的小孩。他的衣服虽然也沾了点灰,但整个人干净得和这片废墟格格不入,面对如此巨变,他既没有哭闹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起伏,只是两手搭着膝盖安静的坐在废墟上。
在众人找到他时,他也抬起头,赤金色眼瞳安静的望着这些人。
那双眼睛丝毫不像小孩子的眼睛,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既不天真也不早熟,就像一对镶嵌在人类眼眶里,过分漂亮的璀璨宝石。
在看见那孩子的瞬间,远山长心头一凉。
尽管从未见过面,可他确认,这就是他师兄列松的孩子!
容貌太像,五官间能很轻易找出和列松相像的部分,其他地方则像极了列松的那个南诏人妻子——一张完全挑着父母的优势来继承的漂亮容貌。
在远山长分神的刹那,沈潮生已经毫不犹豫的向那孩子举剑;远山长喉咙一紧,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沈潮生的剑稍微落下,便被魔气反弹出去。不只是剑,就连沈潮生这个人也被甩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远山长连忙跑去扶他,却被沈潮生推开。沈潮生强撑着站起来,咬着后槽牙:“这是怎么回事?魔气应该都回到缺弊塔里了……这小畜生身上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另外二人也是眉头紧皱,警惕的打量着那小孩。被众多目光注视,小孩依旧情绪稳定,没有一点反应。
万识月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这孩子——天赋极佳,是罕见的弊火灵根啊!所以魔气才认为他可以承受自己,早早找上了他。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体,并不能接受太多的魔气,所以只被灌入了一小部分。大概是害怕天劫幼年时期遭到杀害,所以魔气自发的保护了他。”
汉宫秋听得啧啧称奇:“你这么一说,倒显得那魔气好像挺聪明似的。”
万识月瞥了他一眼:“不是好像,你们不会当真以为,那魔气是死物,就蠢不可及吧?”
“魔气的本能可比你们想象中的聪明多了!就像现在,有魔气护着,我们不仅杀不死这个天劫幼年体,甚至还不能让他脱离缺弊塔太远。”!
第115章
“那现在怎么办?”沈潮生捂着自己胸口,一瘸一拐走过来。
他面色苍白中略微透出几分青紫,显然情况不太好。
万识月低头与坐在废墟上的孩子对视,彼时远处太阳已经渐渐升起,明媚的太阳光照在孩子过长又浓密的眼睫上,将他雪白眼睫也染成浅浅的金色,像一簇横倒的羽毛。
在浓长羽睫下,那双赤金色眼瞳平静无波的接受着万识月的注视。
饶是万识月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感到几分诡异,手臂上被激得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孩子的眼神太过于空洞,而那空洞又并非受到过多刺激而产生的麻木。万识月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去形容他的双眼。
但她知道,自己若是长时间和这双眼睛对视,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圆悟法师单手立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开口:“就没有别的办法,将这孩子和缺弊塔分开吗?只要让他远离缺弊塔,魔气没有机会与他融合,他也就不会变成天劫了吧?”
沈潮生扯了扯嘴角,略带嘲讽:“魔气现在已经有一部分灌进他身体里了,他此刻就是不完整的天劫,又谈何‘不会变成天劫’?”
“眼下只是因为他尚未长大,身体还没有到可以完成承受魔气的时候,所以才保留了这幅人皮。待他日后长大成人,魔气完全被他消化,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一时间众人静默无语,四个人,四个门派的掌舵人,凑在一起,却连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对着那面无表情的孩子干瞪眼。
忽然,万识月眼神微微闪烁,道:“我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沈道友能不能接受。”
沈潮生没明白万识月的意识,抬头疑惑的看向万识月。
万识月道:“眼下没办法把这孩子和缺弊塔分开,魔气已经灌进去了一部分,我们想要提前杀死天劫的办法也没办法用了。”
“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天劫——别看他外表如此镇定,但他本质仍旧是个两岁多的孩子。”万识月垂眼看了看小孩的漂亮脸蛋,轻声,“魔气虽然不愚蠢,但它确实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张嘴说话的能力,就算把这孩子放在缺弊塔里养大,它也没办法直接告诉他,说他是天劫,他生来就是要为了毁灭这世界的。”
其他人也不是笨蛋,听万识月讲到这,他们已经大概理解了万识月的意思。
沈潮生不可置信的看向万识月:“你的意思是……”
万识月抬起头看向沈潮生:“没错。小孩子没有记忆,养大他的人说什么他的认知就是什么——我们只要告诉这孩子,他是正道弟子,生来就该降妖除魔,救济天下。”
“这样就算他在缺弊塔里面长大,也会老老实实长成一个正道弟子……”
沈潮生等不及万识月把话说完,便皱眉打断了她:“万识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劫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就发生变化!不管我们怎么教育他,等他的身体成长到可以完全接纳那些魔气的时候,他就会变成毫无感情的天劫!”
沈潮生全然不信什么‘爱的教育’就可以感化天劫。如果这套有用的话,前人早就用了,其他人又不是傻子。
圆悟法师也摇了摇头:“万道友这个想法,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万识月不紧不慢:“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你们急什么?”
“最先预言天劫的人就是天机门,我可比在座的各位都更了解天劫。天劫当然没办法被感化,但我想的也并不是感化他。”
“诸位,你们好好想想,魔气为了保住这次的天劫,多次冲破封印,消耗了不少力量。在天劫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它必然也会潜移默化将自身的力量转移给天劫——但如果我们在天劫完成之前,杀了他呢?”
“你也说了,魔气在保护他,我们要怎么杀?要不然万道友你来做个示范?”沈潮生面色不善看向万识月。
他刚刚才被魔气掀翻,此刻正恼怒着,胸口的伤势也在隐隐作痛。
万识月无视了沈潮生的挑衅,继续往下说:“以普通修道者的力量,确实难以和魔气抗衡。但你们别忘了,魔气并非万能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天上指:“因果之力,更在魔气之上。即使是天劫,陷入因果之中,一时无法勘破的话,死在因果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总比在这看着这孩子干瞪眼来得好吧?”
其他人纷纷看向沈潮生,沈潮生皱眉,垂眼对上那面无表情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孩子长得有些眼熟,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挤得沈潮生脑子发疼——否则他一定不会忽略旁边远山长不断瞟过来的,欲言又止的视线。
静默了良久,沈潮生终于点下头去,挤出一句:“我会将他带回暮白山。”
*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也可能是因为列松的魂魄在身死之后没能坚持那么久。
突然从他人记忆中剥离出来,陈邻睁开眼时脑子还有点发晕。她捏了捏自己眉心,又侧过脸去看徐存湛——那个在废墟里,被称之为天劫的小孩,无疑就是幼年版徐存湛。
白发金瞳的外貌特征实在是过于好认,他小时候和现在的五官也能看出一些相似之处。
铎兰在记忆结束的时候,便松开了陈邻的手。但徐存湛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仍旧握着陈邻的手,微微垂着头。
帐篷内光线并不算太好,他垂下头时,大部分表情都被阴影淹没,教人看不清楚。
铎兰望向徐存湛:“看完腰牌里残存的记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徐存湛慢吞吞抬头。
虽然他抬起头来了,但因为坐的位置背光,所以面上仍旧覆盖一层阴影,神色莫名。唯独那双赤金色眼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格外醒目。
不知为何,铎兰与那双眼瞳对视,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恶寒。
在片刻的沉默后,徐存湛开口:“你有看过腰牌里的记忆吗?”
铎兰摇头:“这上面的魂魄残余太弱,查看一次就会耗尽上面的魂魄力量。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里面存下的记忆。”
“我和钟鱼同为女娲庙大祭司的弟子,彼此之间再了解不过对方,她和列松的事情我也知情。当初如果不是沈潮生害死自己亲儿子,后面也不会发生种种悲剧。”
“他却还有脸让你管他叫师父!”
徐存湛歪了歪头,却并没有铎兰那样气愤——但看二人反应,很难让人把徐存湛和‘受害者’联系起来。
始乱终弃剑修后他黑化了 第1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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