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姿送盛修出宫,刚回到栖凤阁,就见一排婢女捧着东西等在院中。有两个女子站在排头,都约摸三十多岁,一个精明外显,一个木讷微憨。
两人一身衣裳与他人不同,更繁复精密,想是六尚局女官。
盛姿心气不顺,也不睬她们和门口立侍的婢女,径直推门进去。
门扇一声嘭响!吓得刚要给她开门的小婢女缩回胳膊,那婢女就是方才敲她门那个,见盛姿如此动作,还以为自己要被算账,衣服下抖得秋风落叶一样。
两个女官对视一眼,一同上前几步向她行礼:“臣尚仪局尚仪陈芳、尚寝局尚寝刘柏见过娘娘。”
盛姿坐在主位上,拿了旁边小宫女给她新倒的茶,茶汤清亮。盛姿心情稍稍缓和一些,却仍是不抬眼看她们:“有什么事就说。”
两人低着头瞟了对方一眼,精明像那个咽了咽,率先开口,语气里十足地讨好:“娘娘今日入宫,臣等是过来为娘娘讲授宫规和侍寝时的事项……”
盛姿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火气腾地从胸口上冒,茶盏连带着未喝完的茶水直接砸了过去!
茶水撒了一地,茶盏砸在门框上,碎成几瓣。
那两人扑通一声,登时跪下了,面上满是惊惶。
殿内其他人也跟着,小心地跪了一地。昨夜过去,宫内上下就没有不知道启斐留了太傅家嫡女入宫的事。
宫里历来没有秘密,他俩个在秘书省这几年的事一阵风似的都传遍了,其中夹杂着各种“密谈”。就没有不知道启斐三年不纳妾不迎妃是为了谁的。
宫里个顶个人精,连长夏公公都小心侍奉的人,再加上太傅嫡女的身份,虽然传下来的先让叫着娘娘,但谁都知晓,那还没传下来的制里封的位份必是高得不得了。
陈芳刚说一半的话咽了回去,额头上出满了冷汗也不敢擦,头死死地低着,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盛姿多少年第一次破口大骂:“我可去你的,你教什么你教!”
“实践都实践过了还特么用你给来教理论?给我滚!”
“滚!”
骂完尤嫌不解气,连带着手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过去。
两个宫官得了话,松了口气,忙起身马不停蹄地滚了。
盛姿看了看其他人,还是碍眼,挥挥手,把她们也赶了出去。
所有人都出去,殿门重新关上,盛姿这才倚上凭几,捏着山根消气。
她同意留在宫里,可并不代表她对启斐做的事就没脾气了。启敏连同尚铭造反的局她布了多久,花了多少心力财帛,现在可好,这么一搅合,全打了水漂。
股票基金都没这个赔法!
但盛姿发火,却并不全为了这个。
其实容朝宫妃待遇还可以,衣食享乐自不必说,行动也并不如刻板印象里那么受禁。皇帝踏青、郊游、打马或是出宫行幸都是常事。
容朝行宫众多,和兴帝在时,最喜行幸,每过个半月一月地就要去各处行宫住上一小阵。
真说多没自由也还好。上位者所能享受的自由,可从不写在纸面。纸面上的规矩,也不怎么能碍着他们。
盛姿这火大半是各种积怒,被那话一勾,发作出来而已。
况且她不怕发脾气。启斐喜欢她,就该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就这么吃个闷亏?绝不可能。
而且人家既然费这种手段也要把她留在宫里,她那么容易就消火了,是降了自己身价。
两个送上门的女官还不知谨慎,一头撞她枪口上,她要是不借着打一发,都对不起这人和!
只是……盛姿环顾四周,是真不大熟悉这里,茶盏掀地太早了,她还没解渴啊!
冬阳泠风敲门回话的时候,盛姿正翻箱倒柜地找杯子,这栖凤阁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大一个殿,明面上居然就那么一套茶具!
她却不知,是这里东西被吩咐了内外换新,她出去的时候恰巧旧的刚被收走,而新送东西的婢女寺人最开始被拦在了外面,又被她一个茶盏摔得不敢进来。妥妥地现世报!
盛姿端坐回去,才命她两个进来,待两人关上门进来,盛姿赶紧招手:“来来来,你们俩有杯子壶水没有,我要渴死了!”
泠风和冬阳对视一眼,俱是无奈,又松了口气。看外面人脸色,还以为娘子要发老大火,提着小心进来的,没想到还是这么……令人熟悉。
等泠风出去找杯子的功夫,盛姿忽然想起一茬!六尚乃皇后所统,协助皇后管理内宫,该不会……那两个货是阿姊派来的?既是帮她熟悉内宫,其实又是告诉她不必介怀的意思。
草草草!她一向只留心前朝,倒是忘了如今所在内宫的曲曲直直。
这,这……
盛姿烦躁地刮了刮眼眶,可真是要加快动作,早点在曹营完成她控汉大业成好,她可不想每天应付这种琐事忙得脱不开身。
晚间,东西收拾妥当,盛姿盘腿坐在绳床上。
绳床类似扶手椅,腿高,座面宽大,两边有扶手,背后有倚靠。
盛姿向来懒散,坐着的时候不倚着点什么就觉得不舒坦。她在家也喜欢坐绳床,却远没有这个舒适。
这绳床扶手宽大,靠背呈弧形弯曲,又铺了厚厚软软一层垫子,和坐垫一样,外面是透气的锦缎,里面填的是棉花芯儿,靠着一点也不硌。
容朝不怎么种棉花,因而棉花一向贵得惊人。由棉花制成的白迭布是外邦来朝的贡品之一,她以为自己用这搞几身寝衣就够奢侈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拍了拍黄花梨木的绳床扶手,果然皇家内宫才是人间享乐至极之所,今日这栖凤阁比之当年的昭庆殿不仅不落下风,反而尤胜三分!
启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盛姿只着中衣,支着腿靠在扶手上看《六韬》,泠风冬阳一个捏肩一个沏水。派头不大,但可是真会给自己找舒服。
盛姿听到殿门动静,却也不抬眼。
她打定主意要作妖摆谱,脑中只想着一会要是吵起来,怎么别让启斐真恼火,又能给自己抬抬价。
启斐站在殿门,挥手免了泠风冬阳的礼,摆摆手屏退二人。
她两个略带担忧地看了盛姿一眼,却也无法,躬身出去了。
长夏本来跟着进来,站在门边,但蹲在启斐身边捣鼓了一阵后,也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空旷的殿里只有他们两人。
盛姿看着启斐一脸平静,心里酝酿着打好的腹稿,却也忧于他的过于平静,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他位尊,真不好先发制人。
启斐好似也没开口的意思。他抬了抬腿,留了履袜在原地,赤脚向她走来。
徒跣!!
盛姿惊得瞪大眼睛。
原来方才长夏是给他脱履褪鞋!
太魔幻了吧?!
免冠徒跣自古便有请罪之意,是极郑重的举动。
虽然没有免冠,但在尊卑分明的容朝,皇室公亲犯了错,不痛不痒小罚一下也就过了,顶多写篇反省文章都是极难得,何况又有谁能让他们如此。
在这,皇权就是天、不,大过天!
且不说嫡长公主华凝是如何目下无尘,连启萌这种稍受宠的亲王在外人面前那都是眼高于顶的主儿。
自然了,天下都是启氏一族的,他们不傲还有谁能傲呢?
启斐如今可是皇帝!他怎么、他居然……
这这这……心大如盛姿也真惊了,她预计了各种情况,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种情形……她怎么想的到、怎么敢想?!
盛姿反应过来抓着书就要下地,却被走到面前的启斐按在了绳床上,然后她就见启斐屈身,半膝蹲在了她面前。
启斐见她上身僵直,满面震惊,连手里的《六韬》掉下去了都没觉察,甚觉有趣,忽而一笑,霁月乍明。
盛姿简直惊悚地要叫出来了!
你没事吧?完了,皇帝要是精神失常了,她别说满腹抱负了,估计就得和孙贵妃一样发配太庙!这这这,这怎么是好,学高宗皇后?可启翛还没长大,长大她也老了啊,不对,什么老不老地,她也没那么好看,这可怎么整,真要逃?
这真的不能怪盛姿没见过世面……她就是没见过这世面啊!他这行为做起来,和泰王给诗妮娜行跪拜礼也差不多了!
还别说那个时候众人表面上都是倡导平等的,而现在可是实实在在的封建王朝,所封所建都是启氏子弟,天下都是他家的,何须如此?
富有四海的意思可不是要兢兢业业好好管理四海,而是四海之内,一切大小都归有者决策调配。
盛姿没见过启斐如此大礼,启斐又何尝见过向来淡定的盛姿如此惊骇,他低头笑了笑:“少见你如此惊诧。”
盛姿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忙托起启斐:“至尊快起,切切不可如此!”
启斐就着她的手站起来,坐在旁边的绳床上,看着她认真说:“不必惊讶,这确实是我的道歉。我的心,你或许今日还不明白,待来日,自会知晓。”
盛姿欲言又止,几番动了动唇角,才道:“至尊您……”
启斐打断她,认真的口吻里有几分不显的忧怅:“你可以叫我阿斐,就像醉酒那天,就像从前一样。”
盛姿忍不住抬头,谁知一望便撞进了他眼中的回忆里。
他眼中的忧思眷慕,深而浓,有着清晰可见的伤痛,其中哀意透骨,连盛姿都不自觉共情。
可她也确实说不出什么现下就原谅、以后也可以你侬我侬的话,嗫嚅了几下才道:“……阿斐。”
启斐看出她的心思,叹而一笑。
盛修走了之后,他也听闻了她把女官赶出去的事,明白她这其实是在回应早上他说的话的真实态度。
其实过了那口气,他又何尝不叹不嘲,爱慕了这么多年的人,本以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将天下珍宝拱而奉之,却没想到是凭着手握天下珍宝的权利,逼得她不得不应——他竟得不到她至这地步吗?
阿姿这么骄傲,有气是意料中事,若这些脾气都不让她发,他大概再不会得到她的真心情绪了。
如何让阿姿消气、明白他的真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再奉欢好或其他,他不急——他本就不是为了这些,这么多年都等了,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可急的呢。
他把地上的书捡起,拍了拍,递给她:“阿姿,昨夜是我妄为。米已成炊,但望你相信,我之心意绝不只在这上,在你愿意之前,我不再碰你。宫中琐规,亦不会强加,以你自在为先。”
恳切至此,冷硬如盛姿者亦无法不动容,只是她现在确实无法回应。索性别开眼,不忍再看。
盛姿看着启斐离去的背影,不免思绪万千,只是她大概是不用再担心自己过于易得,难免容易被轻忽的问题了。
得失上锱铢必较是因为看不透对手,可启斐,已经先把自己的底牌亮给她了。
她虽然不指望仅靠这个赢牌,但确实心安不少。
制封盛姿为惠妃,于二月行册封礼,位在三夫人之首,正一品。
这期间,盛姿见了启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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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鞋,唐后足衣统称
第四卷:难评——徒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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