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就此终止。
我疑窦重重地看向身后的除灵师。
「有两个小爱,很困惑对不对?」男子含着棒棒糖,若无其事地说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妹妹呢?是屋子里面,那个年长许多,却弹奏着和小爱相同的旋律的茶发女子,还是那个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为你默默付出的黑发女孩?」
「我没有时间听你卖关子。」我不快地说,「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弟,这么心急?」男子把吸允一半的棒棒糖拿在手中,「如果你真想要答案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妹妹小爱——其实并没有死。」
「并没有死?」我彷彿听到了天方夜谭。
「是的,如你所见,刚刚弹琴的女子就是你的妹妹,活得好好的。」
「你在撒谎!如果妹妹没有死,那么——」
「你想说,如果妹妹没有死,那么一直被你视作妹妹魂魄的女孩,又是谁,对吗?」
我没有回答。思绪已经拧成了麻花,完全理不清头绪。
他接着说:
「你一定听过这样一个传说——鬼牌游戏一旦开始,就必须坚持到底,否则,牌里的小鬼,就会张牙舞爪地蹦到现世中来,死死缠住玩牌的人。」
我点头。
「那么,如果这并非只是传说呢?」
「什么意思?」
「你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次玩鬼牌时的情景?」
最后一次?
我当然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吧——那一局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游戏。
永远没有结果?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
「如果关于纸牌的传说是真的——」男子继续说,「而你出于各种原因,中断了游戏,那么,鬼牌中的灵体,就会从牌里蹦出来,紧紧地缠住你。」
说着,他冷不防地朝我做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动作,我不禁一颤,后退了一步。
「不必害怕啦。」男子笑道,「要知道,纠缠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可能是被谁欠了钱,可能是出于憎恨,当然也可能出于喜欢。在这一点上,灵和人类并没有太大出入。」
听着男子的话,我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并非出于害怕,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
我转过身,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黑发女孩,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试想一下。」男子说道,「假如这个小鬼从牌中来到了现世,而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玩牌的男人。而她发现,那个人,正深陷于失去心爱妹妹的痛苦之中,那么,为了减轻那个人的痛苦,她会怎么做?」
「难道……难道说——」
「没错,她变成了妹妹的形态,陪在男子身边,安慰着他,守护着他,同时,也利用这种方式,得到了男子的爱意——纵然,那份爱真正付诸的对象,并非她本人,但作为一个从纸牌的世界穿越而来的灵体而言,能够得到这样的爱,她已无怨无悔。」
小爱——她不是妹妹的灵,而是,纸牌中的灵吗?
对于这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应当相信,只是感觉心脏在隐隐地疼痛者,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样。
小爱依旧站在那里,不承认亦不否认。她有如被关闭了电源开关,完全静默下来。
「难不成——」我忽然抬起头,惊道,「你此行的目标,正是小爱——我是说,她?」
「no!no!no!」蹩脚的除灵师又说起了蹩脚的英语,「那姑娘虽是灵,但对人类并无危害。况且,像我这样的职业除灵师,在没有接到委托的情况下,是不会无故出手的——我可不是大公无私的超人,没有报酬的事情才不会做的。」
「那么,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屋子里那个与小爱一模一样的女人到底是谁?」
「还是那么喜欢问问题呢。伙计,你还没有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不解。
男子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让我一次回答你两个问题好了。」他说道,「前不久——不,应该说是有些时日之前,我接到一个委托。委托人是全国除灵师协会。这帮不用除灵也有钱赚的家伙,整天不做别的,光是留意着全国上下新诞生的地缚灵,并从中筛选出那些灵力强大且心怀怨恨的灵。为了防止这些灵体化作怨灵危害人间,他们把除去这些灵体的任务,下发到各个s级以上的除灵师手中。而我很倒霉地接到了这样任务。老实讲,我相当不爽的,多半是协会里这帮家伙看我太间了,故意刁难我。但没有办法,我只能按照指示,来到这座小镇上,寻找那个地缚灵。
「找到他,简直再容易不过了,这伙计,明明都死了,却在镇上自己开店做起生意来,实在叫人哭笑不得。我本打算尽快完成任务,继续听歌玩hip-hop,过我的悠闲日子,可我发现,所要处理的这个灵,和一般的地缚灵不大一样。他不仅自身的灵力强得令人咋舌,还有另一个灵力非同小可的使魔相伴左右。最超乎寻常的是,他的形体居然能被常人看见——这样的地缚灵,在我几十年的除灵师生涯中,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被勾起了兴趣,开始对他加以观察。我发现,他所拥有的特殊能力,是能够看到地缚灵的思念。他通过这种能力,借由不动产商的身份,不断帮助那些停留在镇上的地缚灵实现夙愿,安心成佛。总而言之,是个热心肠的goodguy。
「一来,他并未对人类造成威胁,二来,还能帮助我们除灵师分担工作,这样好心的地缚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在大街上遇到的。我干脆暂时搁置了工作,留在了镇子上,一面监视他的行为,一面帮他拉点买卖,省得他太找不到生意。
「如此一来而去,几年时间过去了,地缚灵依然守着他的事务所,做着相同的活计。但是最近,我发觉他的状态变得不稳定起来,甚至连工作都不顾了。这样一来,我可不能坐视不管了,所以,我才把你叫来了这里。」
除灵师停顿了一下。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理解我的意思了吧。」
「哼。」
我嗤笑一声。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已经的死了,现在我,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罢了。」
「很遗憾,事实确实无此。」
「别开玩笑了!」我喝道,「我明明还活着,有呼吸,有心跳,做着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把我说成了死人?」
「那你怎么解释,刚刚还在弹琴的妹妹?」男子问道。
「这……」
「你或许不知道吧,今天距离你和妹妹小爱里在库房殉情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前的那一天,你们兄妹二人服用过量药物而导致休克,幸亏你的父母及时赶到,将你们送往医院抢救,然而,医生只挽救回了小爱,而你,则不幸丧生…….」
「你说谎!」我用怒吼打断了除灵师的话,「死去的人,明明是小爱,不是我!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是吗!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她只是长得像妹妹罢了,一切都是骗局!都是骗局!」
我已近似歇斯底里,理智的信号已从我的大脑中消失殆尽。我的愤怒,其实源自于恐惧——如果真的如除灵师所说,这些年来,我究竟为何而存在?
我无法想象,所以,只能用怒吼来掩盖。
「别动怒嘛。」男子摇了摇头,平心静气地说:「你这种案例,其实并不少见。有很多地缚灵都无法接受自己其实已经死去这一现实,于是被自己编造的谎言蒙蔽,将自己想像出的事当做了事实。」
「不!并不是这样的!」
「好。如果你坚持不相信的话,那请你回忆一下,在过往的岁月中,你是否有离开过那间库房一步?你是否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抽鬼牌?」男子加强了音调,「还有,假设被救活的人是你,你有没有那时的记忆——你是何时醒来?何时得知妹妹已死的消息?何时重新回到库房来,开始了不动产商的生活?你的记忆中,有没有那样的画面?」
「这……」我想否定,可当我极力去回忆的时候,大脑却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男子所说的事情,我在记忆中四处寻找,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相匹配的画面。
「等一下。」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你在怎么解释眼下这一刻,我已顺利地走出了库房,这不就说明我并未被束缚在那里?再说,你自己都说了,我可以被任何人看见,而这一点,恰恰说明我并非地缚灵,不对吗?」
男子的脸沉了下来。
风吹过,摇摆着树叶沙沙作响。已接近正午,天气越来越炎热,我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或许,是冷汗。
「原本并不像这么早让你知晓,但是,既然被你问到了这里,只怕不得不告诉你——」男的嗓音压低了不少,这样听起来,反倒更像个正常人,他说:「之所以可以离开库房的束缚,是因为你向怨灵的堕化已经开始——你自己或许也有所察觉吧,负面情绪不断扩张,性情变得燥动,易怒。look,你现在不就已经开始发怒了。」他停顿,留下几秒的空白,随后又说「至于你能被人看见这一点,我也思索了很久才明白——实际上简单得很——地缚灵只能被他们的念者看到,而在你眼中,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你的念者。因为,你怨恨的,就是这个世界。」
男子的话,跟随呼啸的风,在耳边盘旋良久。
这是诡辩,还是事实?
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不想再去辩白。
我放弃了。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天空湛蓝。我仿佛听到某种嗤笑声,从身体内部传来。
身体变得好沉,就像那一天,喝过妹妹调制的有毒的果汁后一样。
明知后果,却不愿抗争。
地缚灵也好,怨灵也罢,怎样都好。
地缚灵也好,圆领也罢,怎样都好……
嗤笑声在心底如浪涛般渐渐加强,身体里,好似有另一个「我」在极速膨胀,他开始逐渐接管我的身体,狂烈而霸道。
我听到了无数声音——那并非灵思,而是源自那个「我」的呐喊。
——还我妹妹!
——我们有什么错!
——我爱她,永远爱她!
——错的是你!是你们所有人!
——我恨你们……
我突然发觉,发出嗤笑声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
「喂!不要放弃啊!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在这里堕化!」
我听到了男子的叫喊,却无法领会他的意思。我低下头,望着那个急得手舞足蹈的古怪男子。啊,我飘起来了,像个热气球一样,体内充满了滚烫的气息。
好胀啊,好难受,身体好像时刻会被那股热气充得四分五裂,像气球一样在空中炸裂。
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小爱——我好想她。
意识渐渐涣散而去。我想,我快要消失了。
接替我的那个人,将会是谁?
……
「哥哥……」
飘忽的意识中,传来一声呼唤。
「哥哥,我在这里!」
是小爱。
我睁开眼睛,发现长发的女孩同样飘在空中,黑色的长发四散飞舞,美得无可比拟。她向我飘来,紧紧抱住了我的身体。
接触的瞬间,发出「嘶嘶」的响声,白色的烟雾从我们相拥的部位腾起。
小爱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那表情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笑意——冰冷,却不失温柔!
接着,一种彻骨的寒意逼入身体,与我体内的炽热温度交织在一起,好似冰山与火山的融合——消失的会是哪一方?
身体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头脑冷静下来,意识逐渐归位。
小爱,是你救了我?
我抬起手臂,想拥住她瘦弱的身体。然而,当我的手掌触到她的后背,却深深陷了下去。
小爱摇了摇头,泪水从眼角不住涌出。她凝视着我,嘴唇微微地开合。
「谢谢你!哥哥!我——很幸福。」
随后,「噗」地一声,她整个人都化作了苍白的气体,从怀中消散而尽。
我拼命地去够,去抓,想把四散的气体揽回身前,可那丝丝凉气,却好似与我游戏一样,从指缝间溜走。
我落回到地面上,脸颊已被泪水覆盖。
身体已恢复原样,只是在上衣的口袋中,多了一个张画着小丑图案的鬼牌。
tbc
妹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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