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的脸色不大好,她锁好柴房的门,一直走到拐角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寻摸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在膝头的两只手,脑中又浮起方才高云衢的话,她抬起手缓缓地翻转手掌,四指收拢,握紧,又慢慢松开。她不过三十余岁,正是壮年,手上有得是力气,可当握紧拳头时,又什么都抓不住。她看见自己的指上有些脏污,于是用力地将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搓掉了指尖蹭上的泥土,揉搓手指时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指节之间的旧茧,她左手的拇指久久地停在那里,抵着那块经年累月的老肉轻轻摩挲。
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
呵,她自嘲地笑了笑,若是可以,谁不想带着纯粹的初心一路奔腾入海?不可以不澄清?澄清了又如何呢?她从不奢望能回复元初,她只想将这污浊一把火烧个干净。
“阿娘!”软糯的童声在远处唤她,她回过神,收起了眼中的厉色。拍拍手,站起来,笑着去迎那向她飞奔而来的小女郎。
小女郎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仰头看她,露出一双水润清澈的眸。阿远摸了摸她的发顶,牵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往回走。
“阿娘去哪里了?”女郎有些委屈,她寻不到阿娘有些害怕。
阿远柔声道:“阿娘有活要做呢。阿初写完课业了吗?”
“嗯!写完了!阿初会背了!”
“是吗?背给阿娘听听?”
“勤对俭,巧对乖。水榭对山斋。冰桃对雪藕*1……”童声朗朗,叫人忆起儿时旧梦,曾经也有一个小女郎,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背文章,她嫌她聒噪,刻意使坏说她背错了,惹得她哭了许久,哭了多久便哄了多久。
“……江海……江海……”阿初年纪还小,背着背着就忘了,急得抓耳挠腮。
阿远看着远处的群山密林,温柔地替她接下去:“江海孤踪,云浪风涛惊旅梦;乡关万里,烟峦云树切归怀。*1”她回不去的家,不在千里万里之远,只在这山林之外,近在咫尺,却寸步难行。
“啊,对对,阿娘好厉害!”
她们一路走一路背诵,回到自己家中时焦有常正在与祁成海喝酒。焦有常是瓦寨的寨主,祁成海则算得上是瓦寨的军师,瓦寨说是十里八方最大的山匪寨子,实际上背后是祁家一直在扶持。
阿初看见自家父亲,有些怯弱地躲在了阿远的身后,焦有常长了一张严肃凶猛的脸,又不常回家,小儿惧怕也是常事。
“阿初,到阿爹这里来。”焦有常见她们进来,冲阿初招手。
阿初抱着阿远的腿不撒手。焦有常觉得有些没面子,板了脸就要训斥,还未开口便被阿远顶了回去:“凶些什么?你多久没回来了?还怪阿初不认得你?”
焦有常自知理亏,讪讪地喝起酒不说话。
祁成海忙打了个圆场:“嫂嫂莫气,大哥也是有差使在身上,若能得个前程,嫂嫂与阿毅阿初皆能沾光不是?”
“呵,年年这般说,也没见你们博出什么名头。”阿远面上仍是不愉,回身打发阿初上外头玩耍去。
“嫂嫂这是受了气?”祁成海是风月场的老手,比焦有常心细些,“何人欺负嫂嫂?愚弟去替你出气!”
阿远顺势往桌边坐了,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屋柴房关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有个准话吗?”
祁成海正色道:“怎么?她闹起来了?”
“那倒没有,”阿远做出了一副嫌弃的模样蹙眉道,“倒不是旁的,她关在里头,送饭送水便不说了,这便溺之物也得我去清理……我高低是个寨主夫人吧,整日里做这腌臜事,这便是你们说的前程?”
焦有常两次叫她当着旁人折了面子,有些尴尬,便重重地搁下杯盏训斥道:“叫你去你就去,哪有那么多话!”
“去你爷头!要去你去!”阿远也跟着摔碗骂道。
祁成海忙劝:“嫂嫂莫恼,实是干系重大,不敢走漏风声,还请嫂嫂多多担待。”
阿远听了劝,缓了神色,又问:“那总得告诉我该怎么待她吧?是何人这般重要?”
祁成海想了想,便与她道:“说与嫂嫂也无妨,都是自己人,我便直言了。那是上头的一个大官,来楚州搞些这这那那,惹得民怨四起,咱为民除害,抓了她来替咱楚州百姓出气。”
“狗官?何不直接宰了?”阿远皱起眉头道。
“那可不成,朝廷命官的血哪里那么好沾呢,咱先关着,若是京中不来查,便是这狗官在京中无甚后台,到时候再杀不迟。”祁成海转了转眼珠,想了一套说辞打发她,“嫂嫂若是嫌她麻烦,也不必顾得那么紧,也合该叫她多吃些苦头,只记得送饭莫叫她死了便是。”
“就依你。”阿远点头应了,装作全盘听信了的模样,又旁敲侧击着打听他们近日忙些什么。二人口风紧,没说什么,阿远见得不到什么信息便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近日不知是什么原因,寨中忙得很,兵丁操练得越发勤,一波一波地往外头带,却没见回来,焦有常整日不着家,一旬也见不着他几面,虽不必与他虚与委蛇,但也因此探听不到什么消息。阿远边打理着家务,边在心中思索,是什么引起的这变故,与柴房那位有关吗?阿远不由地有些焦躁,又暗自安抚自己,好继续装作全不知情的模样。
“阿娘……”十岁出头的小儿郎躲在门板后头期期艾艾地唤她。
阿远回过头,门后的小儿郎长得极快,距上次返家又蹿高了一截。“阿毅?怎么了?”焦有常嘴上不提,心中仍是更喜欢儿郎的,阿毅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跟着习武跟着做事,俨然是作为寨主继承人教养,回家的时候也少。
“没事,我长高了,让阿娘看看我。”阿毅露出一个笑脸。
阿远走近了些拍拍他的头,温柔地问道:“你阿爹都带你上哪儿了?瞧瞧,弄得手上都是伤,我可得说说他。”
阿毅缩了缩手,试图藏起来:“进山了,伤口是我不小心弄的,不怪阿爹。”
“来,阿娘给你擦药。你是从山上滚下来不成?”阿远拉着阿毅坐下来嗔怪道。阿毅难得在母亲身边体会这样的关爱,叫阿远哄着将这段时日的见闻一一讲了。
“……阿娘你不知道,我见了军阵!真正的军阵!能打仗的那种!阿哥们好厉害!”
阿远一愣:“你爹带你去曲州了?”
“不啊,就在山里,前头那个卧虎峰,里头有个军营,我都不知道离咱们这么近!”楚州尚武,儿郎们都爱这些,说起来的时候两眼放光,又讲起铠甲、武器多威风,头头是道,挑着大人们与他讲的只言片语学给母亲听,“……寨里的阿哥们也在里头,我瞧见了。”
阿远的心脏突突地跳,楚州也有府兵,但绝不是驻扎在卧虎峰,也绝不会拥有那么精锐的装备。就算是驻军调动,可瓦寨是匪,怎么可能混进正规军的编制里头?这是要做什么?
“阿毅!走了!”外头焦有常同祁成海酒足饭饱,唤上阿毅,便打算离开。
阿远牵着阿毅走出里屋,问向焦有常:“这就走?”
焦有常自当她舍不得,耐下心道:“最近事多,我也顾不到你,苦了你了。”
“啐,你且忙你的吧,我只是舍不得阿毅。”阿远知道焦有常喜欢什么,故作了口是心非的模样道。
“是是是,要不了几日了,成败在此一举,夫人等我回来!”焦有常果然吃她这套,哈哈大笑。
成败在此一举。
入了夜,阿远反复思量焦有常、祁成海和阿毅的话,总觉得等待了十余年的机会近在眼前了,她的心从未跳动得这般活跃,似乎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按住心口,犹豫是否要顺应这冲动。他们的成败在此一举,于她也是一样的。
她是被焦有常拐上山的,因此焦有常总怕她逃走,而她瞥见寨中的武器与冶炼工具时便知她走脱不得了,他们在山里做的事是见不得光的,若是不从,等待她的只有一条死路。她花了很长的时日,从初时的闹腾慢慢变成妥协顺从,叫寨中上下都信了她已认命,慢慢地也在寨中有了些名望,平日里替焦有常打理内务,也帮着算一算寨中庶务的帐。而焦有常虽喜欢她,但从未有一天放松过对她的警惕。她心里清楚,也从不急躁,只默不作声地看,悄悄地试探,耐心极了。焦有常口风算不上严,有些机要事偶尔也会透露给她,他不在意她知道这些秘密,只要她出不了这寨子,知道多少都无妨。
她躺在榻上摩挲着指头上的茧子,高云衢的话对她不是毫无影响,这两日她总想起旧日时光,她曾极力逃避去回忆旧日,过去的她越鲜活,现今的她便越死寂,刺得她麻木的心发疼。焦有常总觉得生米做成熟饭,儿女都生育两个了,她的心也该落下来扎下根了,可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谁。
她不叫阿远,她的名字叫做钟杳,二十岁加冠有字归远,她的家在楚州城里,有深爱她的、对她寄予厚望的父母,有志同道合、相视莫逆的友人,寒窗十余年,学成文武艺,她有自己的理想与信仰。她不是谁人的妻子、谁人的母亲,她只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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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笠翁对韵》
*钟杳的名字: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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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钟杳是谁?有人能想起来吗?
76青山独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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