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流下两行眼泪,说着:“若是娘娘能走到陛下的心里去,那便是奴婢的福气,也是陛下的福气了。”
苏皎皎扪心自问,自她得宠以来,陛下对她还算不错。
不论衣食住行,还是为她撑腰,陛下往往都是站在她这一边。
私下相处的时候,也对她颇为纵容,不摆什么帝王架子。两人之间若抛去身份地位,倒更像是一对璧人。
可苏皎皎也想过,陛下宠爱她是因为美色,还是因为她乖顺,亦或者,是因为苏敞的缘故。
从不曾想过陛下对她的喜欢,并非仅仅是喜欢一只小猫小狗的喜欢。
她不知道旁人侍寝和陛下私下相处是什么样子,只想着陛下在女人堆里游刃有余惯了,说些好听的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更是从来不曾真的往心里放过。
可如今知道了这镯子的由来,苏皎皎倒是有些迟疑了。
若是她母亲一直贴身戴着的镯子,又这么意义重大,说什么,苏皎皎也不舍得赠与任何人。
说是这么说,可这镯子已经明明白白的在她手腕上了,如此举动,连一贯冷静的苏皎皎,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今日之事本就是宫廷密辛,不允许外传,可她今日知道了,这件事,陛下也会知道。
陛下是不会怪罪他如此尊敬的嬷嬷的,可又会如何看待她?是怪她听了不该听的,还是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嬷嬷说希望陛下身边有个可心人,那就是希望苏皎皎可以做这个人,陪在陛下身边。
可陛下心思深沉,令人捉摸不透,便是再宠她,也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其实苏皎皎心里很清楚,陛下总在她以为会再进一步的时候抽身,瞧着热烈,实际却很疏离。
这样的陛下,又如何走得到他心里去,又怎么站在他身边。
苏皎皎有些惴惴,可她隐隐有些直觉,觉得今日一事也许是祸患,也极有可能是机缘。
内心热烈表面疏冷克制的人一旦动了心,那便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若她能抓得住,那她往后的路只会更好走,日后得来的恩宠权势,也会更牢固。
方才嬷嬷说,莲妃娘娘死前曾大失仪态,质问先帝为何不信她,又说自己为先帝失去过一个孩子。
其实听的时候便觉得有些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谁知仔细一想,才想起她被江庶人藏的毒针陷害那日,她在陛下身前,也是这样说的。
那天的陛下会饶她一命,兴许,也是因为让他想起了莲妃的死,才对江庶人升起了一丝的怜悯之心。
帝王之术,在于冷静,权衡,不能以私情而乱江山。
因此陛下疏离,克制,令人捉摸不透,将自身的感情收放自如,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掌心,才能保证一切尽在掌握,绝不失控。
也是如此,在陛下冰冷薄凉的内心中,莲妃娘娘便是他唯一的温暖和柔软。
苏皎皎柔声说着:“我想多心疼陛下,可不知道从何下手才好。”
“嬷嬷是最了解陛下的人,还请嬷嬷指点迷津。”
嬷嬷欣慰地笑笑,说着:“那奴婢就跟娘娘说说陛下小时候的事吧。”
“陛下自幼怕黑,若是独自入睡,总要在床头点上一盏灯,可若是身边有人,就不需要。莲妃娘娘擅长绿腰舞,陛下百看不腻,从小看到大。宫中的糕点虽松软可口,可陛下独独喜欢莲妃娘娘做的马蹄糕,这马蹄糕做的时候啊,和面要掺些凉的牛乳,莲妃娘娘还会往里头再掺一些桂花蜜,这样吃起来才格外绵软好吃,又带着桂花的香甜。”
“娘娘若是喜欢,也尽可以做来试试,只是这法子是莲妃娘娘独创的,算不得正统,娘娘就不必给旁人说了。”
苏皎皎点点头,柔声说:“是,我受教了,多谢嬷嬷肯同我说这么多。”
说着这么多话,嬷嬷的精神状态倒像是恢复了些许,瞧着也比刚醒的时候精神多了,苏皎皎扶着嬷嬷躺下,又轻声说着:“嬷嬷年纪大了,又远离后宫住在避暑山庄,身边怎么能无人照顾,等晚一些,我就从瀛洲玉雨抽人过来照顾您起居。”
稳稳躺下后,嬷嬷才说着:“陛下和娘娘想是本是一样的,拨了好几个宫女给奴婢,可正是因为奴婢年纪大了,才不愿年轻的姑娘们照顾,叫她们白白浪费了青春。”
“原本也是不要紧的,这儿的御医会隔几日来请一次脉,膳食用具一样不缺有人送来,又何必耽误别人。只是这两日伤了,身子不中用,倒只能麻烦娘娘了。”
苏皎皎拿帕子擦去嬷嬷额上的汗水,嗓音泠泠,带着关怀:“嬷嬷的身子康健,那才是陛下最想看到的。”
嬷嬷说着:“您如今是娘娘,奴婢再如何,也是卑末之身,能得陛下和娘娘照拂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她抬手去轻轻拂上苏皎皎为她擦汗的手,说着:“娘娘玉体金贵,不必亲自做这些。”
说罢,她轻声说:“其实奴婢看得出来,娘娘和莲妃并不全是一类人。”
“莲妃娘娘心肠太软,遇事不喜欢争抢,从无害人之心,因此活得日日艰难,只靠着先帝虚无缥缈的爱情度日。奴婢在宫里久了,虽无别的长处,独一双眼睛还算明透,看得出娘娘虽弱质纤纤,却是个极为坚韧又聪慧的人。”
“先帝前期爱上莲妃娘娘,后期又丧失新鲜感,迷上妖媚的柔妃。耳根软,易动心,因而得宠容易,失宠也容易。可陛下,却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娘娘能在这样的处境下走到如今这一步,不知经历了什么千难万险,只这一条,就是莲妃娘娘不及的地方。”
嬷嬷看向苏皎皎的眼神又欣慰又温柔,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透过苏皎皎看向莲妃一般,嗓音醇厚,又有些哀伤:“娘娘这样的女子,天生就非凡人,注定是要走到旁人都无法企及的位置上去的。”
“聪慧冷静,就不会伤心,娘娘又难得的如此善良。加之陛下喜欢娘娘,娘娘只需用些心思,对陛下,对娘娘,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若当初莲妃能有您一半的手腕脾性,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苏皎皎看着嬷嬷,说道:“嬷嬷今日的谆谆教导,我都牢记于心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听到门口被轻轻叩响的声音,鱼滢在外头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娘娘,听人说陛下快到了。”
“我知道了。”苏皎皎很镇定地回头过来,对着嬷嬷笑,“陛下果真敬重您,马上就要亲自来看望您了。”
不出很久,便听得门口众人齐声跪迎陛下,苏皎皎忙起身到门口迎接,屈膝福身,说着:“臣妾给陛下请安。”
沈淮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嗓音淡淡:“起来吧。”
他知道苏皎皎日日带着那只翡翠镯,也知道嬷嬷若是看见了那只镯子,一定会想起母妃。
所以那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她想必知道了。
平心而论,沈淮并不喜欢被人看透的感觉。
那些被先帝和他都想隐藏的过去,是他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角落。
他看得透别人,却不允许任何人了解真正的自己。
可如今,在知道苏皎皎从嬷嬷口中了解到自己从前那些过去的时候,沈淮恍然间,有种浑身上下都被剥离到透明,被苏皎皎一眼看穿到灵魂的错觉。
不加掩饰,又赤裸。
第106章 失控感
他感觉到了失控。
沈淮的心思一向深沉, 将所有真正的情绪都藏的很好,这种透明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适。
他下意识地将不适感摒弃掉,刻意地不再看苏皎皎, 只是上前坐到了嬷嬷床边,温和地看着嬷嬷, 嗓音略有些淡沉:“朕和嬷嬷有话要说,你们出去候着。”
“是。”
屋门口的众人都行礼要退出去, 苏皎皎也不例外。
嬷嬷虽恢复了些精神,但还是十分虚弱, 可瞧见陛下来了,眼中却亮起明亮的光彩。
她看了眼陛下的神情, 却并不急着出声挽留苏皎皎, 只是一手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眼角含了泪水:“陛下来了,奴婢不胜欣喜。”
沈淮忙扶着嬷嬷的胳膊让她重新躺下,温声说道:“朕早说过, 嬷嬷见了朕不必行礼, 嬷嬷怎么总是这样见外。”
“您今日怎么会压着腿脚,可见侍奉的人不尽心, 朕给您换新的人来。”
嬷嬷看着陛下, 越看越觉得喜欢,越看越觉得欣慰, 如同看着自己的亲孙儿。
其实陛下对于嬷嬷来说, 早就和亲孙儿没有区别。她是看着他出生长大的, 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帝位, 这样历久弥新的情感, 早就如同珍贵的亲情一般了。
她半躺在床头的软枕上, 轻拍陛下的手,说着:“您如今是陛下,感情虽浓,礼数却不可丢。”
如今屋子里无人,嬷嬷才放松地笑道:“是我不要她们侍奉,将人送回去了。说起伤着腿脚的事,还要感谢珍贵嫔。”
提起苏皎皎,沈淮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却仍看着十分沉静,只听着嬷嬷继续说道:“原本是想在门口开辟一片地来种菜的,谁知旁边的大石头松动滚落下来,刚好砸到小腿上。这儿远离人烟,我又不要人侍奉,便困在这草丛里压了一天一夜,若非是珍贵嫔偶然带着人走过来,我呀,还不知道要被困在石头底下多久。”
“珍贵嫔是从未见过我的,身居高位,却亲自带着人来救我于危难之中,实在是纯善难得。”
嬷嬷笑话自己不中用,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瞧着很是和蔼可亲。
沈淮知道嬷嬷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可他也清楚,嬷嬷年纪大了,被困在石头下一天一夜,该有多么难受和绝望。
只是嬷嬷从来都这么的慈祥,从不肯将痛苦带给他,便眉眼微舒握住嬷嬷干皱的双手,低笑了声:“珍贵嫔心善,是很好,她救您有功,朕会好好嘉奖她,嬷嬷也可安心了。”
“您如今受伤,身边没有侍奉的人不行,朕会叫蔡山亲自挑两个好的跟在您身边,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嬷嬷只好点点头,笑道:“难为陛下费心了。”
“您来之前,我在珍贵嫔的手腕上,看见了你母亲从前最珍爱的那只手镯。”她深深看着陛下的眼睛,说着:“从前也听过些传言,说珍贵嫔极为得宠,是宫中陛下最宠爱的妃嫔,如今一见,才知道传言不假。”
“陛下待珍贵嫔若非情深义重,又怎么会将这只手镯赠与呢。”
沈淮沉默了一瞬,敛眸说着:“珍贵嫔貌美懂事,颇得朕心,朕看重她,才将母妃的手镯给了她。”
嬷嬷定定看着他:“仅是这样?”
他不愿再答。
嬷嬷轻叹了口气,幽幽说着:“你母亲不在了,雪妙也不在了,我年事已高,又因着忌讳,只能住在避暑山庄颐养天年。陛下的身边,连个真正知心意的可心人都不曾有。陛下是九五之尊,睥睨天下的位置,却也高处不胜寒。”
“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怎么会不明白,陛下心里深藏的冰冷和苦楚。珍贵嫔是个很好的孩子,难得陛下待她不同。难道陛下只因一个女人乖顺懂事,便能将母亲生前最珍爱的手镯给了她吗?是何原因,陛下自己,就从未想过吗?”
嬷嬷虽年迈,可神志仍然很清明,她的声音温柔又慈祥,和沈淮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总叫他想起从前幼时,嬷嬷和母妃在窗前为他绣小衣,他抱着雪妙哄着玩的情景。
娓娓道来,如慈母低吟:“我不懂治国之事,可我再总希望陛下也能有个温暖之所,不必总是独自承受。”
沈淮默了几个呼吸,淡声说着:“嬷嬷仿佛很喜欢珍贵嫔。”
“陛下喜欢,又是救命恩人,若是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呢。”嬷嬷笑着说:“嬷嬷老了,越发在意的,不是手中有多少,而是开不开心。后宫就算有三千美人,若是不开心,也不及一个真心喜欢的。”
身为帝王,沈淮知道,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或官身,或宠爱,或权利,或地位,从来都劝他大局为重,劝他开枝散叶,劝他治理天下。
唯有嬷嬷,希望他快乐。
这些话虽然嬷嬷说的隐晦,是在旁敲侧击,可沈淮也听得懂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从来都不信这些,甚至是嗤之以鼻。
他是亲眼看着母妃被她所谓的爱情毁掉的,也见过太多朝三暮四的男人,兰因絮果的感情,爱是虚无缥缈自欺欺人的东西,但凡是沾染上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母妃爱父皇,爱到因为他宠信柔妃失去一个孩子,爱到挥刀自刎,死在他和父皇的面前,父皇爱母妃,从一开始的真心相护,到新鲜褪去喜欢上新人,也不过短短几年。
沈淮这辈子都忘不了母妃的血溅在他身上的感觉,是那么的绝望和悲凉。
他那时尚且年幼,实在不明白母妃为何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她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情,竟舍得下他和雪妙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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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美人 第1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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