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有没有几个再也不想回去的日子?
他有。母亲离开的日子,陈鹏安离开的日子,还有这一天,他要离开林靖颖的日子。
从宜兰回来的隔天,邵雪留下一张字条后,消失了。「你跟林靖颖分手之前,我都不会回来了。对不起,我是这么差劲的人,或许这样你能更确定自己想要跟谁在一起。」他拿着字条看了很久,然后像贴便条一样,用磁铁吸到了冰箱门上。透明的小圆磁铁,压着这张彷彿有千斤重的符咒。他想跟邵雪在一起,他明明都说了,但是他也已无法分辨邵雪这么做是在逼他早日跟林靖颖分手,还是希望他回去继续跟林靖颖在一起。他叹口气,无论哪一个决定,都很差劲。
今天是邵雪消失的第十五天。
他的心快要爆炸。
那个既苦涩又甜美的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无论睁眼闭眼,世界都是同一张脸,有着粉色染发、栗色瞳孔的男子,对他浅浅微笑,樱粉的嘴无声说着他唯一想听的那句话。
然而他知道,自己距离这幻象,还有一万光年。
因为对他来说,与林靖颖分手是难上加难。他们在一起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而是确确实实的五年。如果最初他没有因为自私而松口跟林靖颖在一起,林靖颖如今应该早就跟另一个更好的人幸幸福福地生活了吧?但林靖颖却为了他,过了这五年不仅无爱,还一边患得患失的日子。然后如今,他更要主动开口跟林靖颖切割,说出如世界末日般的那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可是他一定得这么做。
他回想起母亲跟家里坦白的那天。那是一个大好晴天的星期日,在忙了一整个礼拜的短暂休息后,母亲难得做了一桌好菜,席上热烈的话题结束,母亲突然从房里推出一个大行李箱及两、三个行李袋,说她要离开这个家了。他至今仍无法形容那一刻的震撼,他从不知道家里藏了这么一颗炸弹,可以猛地炸开,比误入已知的地雷区更骇人,让他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地就发现自己已被炸得断肢残臂。
他也回想起陈鹏安终于放弃说服他回心转意的那天,一样是个大好晴天。那是他退掉租屋处的最后一天,隔天就将啟程前往另一个国度,他约了陈鹏安来家里取走最后一点东西。几乎空荡荡的屋子,地上堆着几落搬家箱子,只有要还给陈鹏安的那箱是用一般牛皮纸箱装的,其他都是印了搬家公司logo、看起来更牢固的专用纸箱。陈鹏安来了,他却坐在客厅里,什么也没说,眼泪直流。等到再意识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深黑,门还敞开着,而他已经没有心了。
没了手、没了脚、没了心的这七年又两个月,林靖颖陪了他其中五年的时间,让他又长回了手、长回了脚、长回了心。他怎么可能跟林靖颖分手。
他的心益发揪紧。
邵雪消失的这十五天,台北阴雨霾霾,天气跟他手中几条新闻线索的进展一样,毫无起色。直到今天终于放晴,再现那个和记忆里毫无二致的大好晴天。他约了林靖颖来家里晚餐,做了林靖颖最爱的番茄马铃薯燉牛肉、明太子玉子烧、日式炸鸡、泰式酸辣海鲜汤以及水煮几样青菜。这对于两人晚餐来说太多了,但是作为五年情人的最后一餐又太少了。如果要说这十五天之中他究竟在等待什么,一定就是在等待把心里对林靖颖的最后一丝喜欢耗完,而这最后的分毫,便是要在这顿晚餐里耗尽。
下午他传了十五天来的第一则讯息给邵雪,说他今晚就会跟林靖颖分手。邵雪好几个小时已读不回。看着通讯软体上邵雪微笑的可爱头像,他边做晚餐边想:不知道邵雪喜欢什么料理?以后自己还有机会再做这些菜吗?料理和人能够切割开来吗?他希望邵雪不要喜欢番茄马铃薯燉牛肉、明太子玉子烧、日式炸鸡或泰式酸辣海鲜汤。
摆好餐桌,退一步看去,桌上是他和林靖颖一起从日本岐阜带回来的美浓烧,抹茶般浓绿色的碗盘总是让来他家的客人惊艳,酒杯则是从西班牙利奥哈的葡萄园带回来的。他拿出为林靖颖珍藏的ilmarroneto红酒,这是义大利马龙度酒庄以百分百sangiovese葡萄酿造,保留了最多果香的一支精选bdm。儘管从没真的爱过林靖颖,他仍自认以男朋友这个身分来说,自己绝对做得足够好。
倏地,钥匙碰撞的高频声响将他从回忆里唤了回来,大门门锁转动,林靖颖打开门,没有招呼,熟稔地脱了鞋放进鞋柜。他走过去,接过林靖颖脱下的深棕色大衣,掛上门边的衣帽架。应该要给林靖颖一个吻,这是他们的惯例,但是这天不行。他心里对林靖颖的喜欢还没耗尽,看到林靖颖,死透的火苗又被风吹生起来。
林靖颖一身浅色休间装扮,像是被香气吸引,一进门就直往餐桌的方向走,站到两张餐椅之间,双手搭着木质椅背,专注地欣赏一桌好菜,接着露出浅浅的笑容,直接拿红酒倒进高脚酒杯。葡萄果香混合酒精的气味随着深红液体的奔流传散开来,甜甜的、包裹着幸福的滋味被林靖颖一饮而尽,消散在空气里。
林靖颖摇晃着空了的酒杯,转身面向他,说出这晚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上次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吗?」
「两年前我决定转到人物组的时候。」他几乎即答。那是他们身为工作伙伴关係的结束,依照邵雪的说法,当时林靖颖大受打击。
「今天比那次更盛大呢。」林靖颖说。
他听不出林靖颖话中的含义,而林靖颖只是抿抿嘴,转身拉开椅子,坐下说:「我先开动囉。」
他走过去,在林靖颖正对面坐下,拿桌上洗好静放的美浓烧白瓷汤碗,盛一碗汤放到林靖颖的桌前。他没有动筷,而是安静地看着林靖颖手上的环保筷在桌上大大小小各色圆盘之间游走。林靖颖夹起一块炸鸡,在挤好的柠檬汁小碟上停了几秒才沾下去,说:
「我绝对不会跟你分手。」
他抬起原本落在筷尖上的视线。
林靖颖也抬眼看向他,说:「你可以跟我道歉,说你爱上了别人,我会原谅你;或者你要跟我道歉,说你没有告知我就让别人住进你家里,我也会原谅你;又或者你要跟我道歉,说你准备跟我分手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我都会原谅你。」
林靖颖的眼里没有怒气,薄唇微微勾起,彷彿只是在开一个日常餐桌上的调皮玩笑,他却怔怔愣在那里,动弹不得。林靖颖又夹一块炸鸡,这次不假思索地沾了柠檬汁放进嘴里,一动一动地咬着,像是在等待他回应。
片刻沉默,林靖颖放下筷子说:「你是在思考该挑哪一个错向我道歉,还是在想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
他缄默不语,他确实在想,是小钟前阵子告诉他的那个社内传闻吗?粉色染发的男子频繁进出他家。但林靖颖不是会被一点风吹草动惊动的人,而且他们说好了是开放式关係。他认为林靖颖之所以会如此反应,只有一种可能性──
林靖颖没有看他,笑叹口气说:「我就告诉你吧,公司里的传闻,是我放出去给社会线万雅芬的。毕竟,他真的藏得很好。我来你家这么多次、过夜这么多晚,要不是我原本就熟你,不可能会发现那些事。刚才进门的鞋柜,每一层都改以鞋子的顏色整齐排列,」林靖颖以试探的眼神看着他,徐徐地说:「还有你的私人衣物,最近都是一捲捲摺好收起来的。你知道吗?人算不如天算吧,我刚好认识一个人会这样做,而且我还知道,那个人特别会藏。」林靖颖猛地站起身,直直往那间曾是他工作室的房间走。一进房,想都没想就直接拉起床罩下襬──什么也没有,床架底下空无一物。
不过,那是因为邵雪十五天前就离开了,否则邵雪唯一的行李箱就收在那里。
「他走了吗?」林靖颖的语气难掩惊讶,下一秒又松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他走了……既然他走了,你今天为什么找我?」林靖颖像颗洩了气的气球在床上落坐,失神地抚着灰白条纹的床单。
「我要跟你分手。」他开口说。
林靖颖低垂的薄唇笑了开来,「对喔,我差点忘了,他那个人最会上演这种突然人去楼空的戏码。他离开几天了?三天?五天?我告诉你,不管几天,他都不会再回来了。」林靖颖看着他,缓下情绪的神色里终于露出一丝不屑的忿恨,语带无奈地说:「好……没关係,你不用跟我道歉你让他住进来,也不用跟我道歉你想跟我分手,就道歉你爱上──」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林靖颖真的生气了。
「我爱上他了,所以必须跟你分手。」他定定地说。
「你没有爱上他!他只是被他迷惑,被他骗了!」林靖颖揪紧床单大吼道,接着又回看那一床灰白,紧抓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说:「你……你是不是跟他发生关係了?他是不是爬上了你的床?你说啊!」
林靖颖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他心想,但是他没有反驳,就算是默认了。
林靖颖扯起枕头扔向他,一手往床边柜上挥去,黑色的电子鐘与纯白面纸盒被扫落在地,「去你的邵雪,欠干的贱货!干!干干干干干!」
匡啷的声响,咒语般怒吼,他从没见过林靖颖这副模样。五年来于公于私都活泼阳光的林靖颖,此刻目露兇光,如果房里有任何尖物,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被刺上千次致死。林靖颖一对内双的大眼飘移着环顾室内,像是在搜索邵雪留下的线索,也像是在找寻足以杀人而不致死的利器,整个人散发一股骇人的气息──但是他没有感到害怕,他伤心至极。
「对不起。」他嘴唇颤抖,却字字清晰。
林靖颖啐了一声,仰头望向死白的天花板,放声冷笑起来。空寂的房内即刻被悲切与忿恨填满,将半个月前邵雪留下的沉謐全部挤散了出去,一点也不剩。林靖颖总是如此,每抵达一个地方,就能立刻插上占领的旗帜。
片刻,狂笑骤停,林靖颖大叹口气,垂下视线断续地说:「好……我原谅你,上都上了……全部我都原谅,全部!我很大器的……但是我绝不会跟你分手!」林靖颖一双疯狂的眼终于直直看向他,不容置疑地说:「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跟你分手!」
「我喜欢他,你也不在意吗?」他不想这么说,但他知道爱不爱是林靖颖的死穴。
林靖颖又啐一声,讥讽地说:「你没有喜欢他……你根本不认识他!他就是个贱货、骗子、欠干的畜生!不过我挺惊讶的,你竟然知道我跟他认识,应该不是他主动告诉你的吧?」
他忍耐着那些低俗的谩骂,静静地说:「是他主动告诉我的。再说,我认不认识他都无所谓,我喜欢上他了,就必须跟你分手。」
林靖颖俊美的脸上闪变着哀伤、愤怒、疯了似的神情,无法平静,「你不可能想要跟他在一起!他就是一颗没人要的皮球,被人踢来踢去现在滚来你这里,不是骗爱就是骗钱。你只是被他骗了!」
他心里的不适更涌了上来,「我知道你无法接受,也知道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他,但你可以不要这样说他吗?他说小时候一直把你当成亲哥哥──」
「他是这样说的吗?」林靖颖打断他,再次冷笑起来,问:「他还说了什么?我倒是想听听那个贱人还能扯多少谎!」
「你冷静一点……」他尽力按耐着情绪。
「你要我怎么冷静!」林靖颖吼道,「你说,那个贱人是什么时候搭上你的?是去star那次吗?」
陈总画得凌乱的地图、闪着红绿霓虹的数字招牌、一地被吹散的俗气传单,那晚的一切瞬间復甦过来。
他诚实地说:「对。但是我先开始的,不是他。」
便利商店那一晚,他犯下的第一个错:离开前在杯麵底下留下了自己的名片。
「好……好,是我不该让你们见面……」林靖颖错乱般的说着,「那天陈总要你去帮他买菸,我就应该阻止你……谁知道……谁知道你会买包菸买到上了那个畜生!」
「你够了没!」他终于发火道。
「不够!」林靖颖吼回去,起了波光的眼眶颤动,「我本来真的不想讲,可是如果你这么执着的话,我就告诉你……」林靖颖说着停下了话语,收起不屑的笑,正眼看向他。
「告诉我什么?」他问,心里涌上一抹强烈的不安。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林靖颖露出了彷彿难受的神情。
半晌,林靖颖以没有情绪的声调说:
「邵雪是政商界里的高级男妓。你爸那支电话,就是打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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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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