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柔还是道:“原本母后挑我做儿媳,就是为了能辅佐陛下,让陛下一些气急了的想法能够免去祸事。可是从前妾没有做好,陛下的心性也不定,从此妾再不敢揽这个责了。”
孟诚道:“好姐姐,我立个誓,写个圣旨给你,日后要是再有翻脸的时候,你拿圣旨往我的脸上摔,就当教训我多多反省自己了。”
王婉柔愣了半天,发自内心地道:“这可不敢,除了母后之外,谁能教训陛下呢?妾最多只能劝谏罢了。”
孟诚一想到郑玉衡,就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一叶障目,也不能再任性了,否则今日是这个郑太医,要是以后还钻出来什么张太医、李太医,一个个都靠着漂亮长相来迷惑他的母后,别说朝廷会怎么样了,就是他这个皇帝,也能三天两头在龙位上厥过去。
他当皇帝,不能除了母后之外,身边的人都不敢说话。母后又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为他留意、替他甄别,就算是为了杜绝几个祸乱朝纲的祸害种子,他也非得改了这个不重视别人说话的毛病。
孟诚虽有改正之心,但他独特的预感总是在隐隐提醒他,能让他青天白日两眼一黑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果然,年节过去,平平稳稳地过了七日,待到第一次上朝商议北征事宜时,让孟诚两眼一黑差点在皇位上厥过去的事儿发生了。
大正月的,就算是官员上朝,各个也都较往常和气了不少。大朝会过后,孟诚召集户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只要是能在金殿上奏事的、手里捏着实务说得上话的,全都召进了神英殿议事。
皇帝穿着赤金帝服,面庞年轻英俊,卸下冕旒,只戴着一顶金龙含珠冠,坐在御座上,手旁最近的两位,就是户部徐尚书徐瑾、户部侍郎温皓兰。
其余的户部文官则是分列两座,最末尾的是着绿衣的五品京官,几乎全是生面孔。
孟诚随手免了众人的礼,根本就没往后看,而是先客客气气地跟徐尚书沟通了几句——虚账案压在董灵鹫手里,他尚且不知。
小皇帝虽然对徐瑾往日的作风恨得牙痒痒,但他对这些老尚书们偏偏只能尊重,不能耍什么皇帝威风,他可不是在百官眼里两三句话就能把人吓死、心硬手狠的太后娘娘,他的心肠既软,又好拿捏,是以威势还不足。
所幸,徐尚书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神情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倒是一旁的温侍郎温皓兰从容不迫,举止有礼,将户部整理出来的账目报了报,又谈及北征所耗费的财粮资费,数额一笔又一笔地叠上来。
孟诚手里握着今日收到的兵部联名上书,抚摸着奏折,听得心头一下重过一下,最后抬手制止道:“温侍郎不必多言了,朕明白你的意思。”
温皓兰低头,拱手行礼。
“但是,北疆也是大殷的国土,北疆的牧民也是大殷的子民,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富庶,哪怕这些年修桥筑路是耗损了一些,就一点儿也打不得吗?朕不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是像朝中武臣一样对什么千载功业有图,只是……”
孟诚心里是想当个好皇帝的,越说越烦躁,干脆停下话,伸手急促地敲着奏折。
这时,温皓兰道:“若是度支部的账册不曾有误,倒也不是全然打不得。”
他说这话,身后的数位度支部官员都跟着脊背一紧,满脑子飘雪花——什么时候这种场合有他们的事儿了?
“度支部有一位承务郎,年前时,就是他负责清算国库现有财力,设计模拟出兵之事,到底也拿出了一个结果,请陛下拿一个章程。”
温皓兰有意提拔,点到即止,等着孟诚询问。孟诚也深谙这群人的话术,直接问道:“谁这么能干,站起身来回话。”
说罢就撂下折子,抬眼向一众户部官员看去。
他的话音刚落,在神英殿最靠近门的末尾,有一位绿衣文吏站了起来,他穿着带有白鹇修竹图样的公服,遥遥地向他行礼。
“站那么远干什么。”孟诚扫了他一眼,逆着光没看清,倒是耐心耗尽了,“走过来。”
对方近前几步,声音清朗平静:“臣郑钧之,请陛下圣安。”
“郑钧……”孟诚刚想说这名字耳熟,话语猛地一顿,因为这声音更他娘的耳熟。
他直起身,抬眸盯着眼前的人,说:“叫什么,再说一遍。”
郑玉衡叹了口气,道:“臣郑钧之,请皇帝陛下圣体躬安。”
孟诚盯了他一会儿,豁然起身,把折子啪地一下摔到案上,气得牙齿咯吱咯吱响,高声喊道:“拉出去砍了!”
全户部的人,甚至包括徐瑾和温皓兰,都瞬间被这个架势给惊呆了,他们为这少年天子的勃然大怒而震惊和呆滞,很多户部官员都为在这种突兀的愤怒之中下意识地跪地、请求息怒。
只有郑玉衡没动,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口道:“请陛下三思。”
“朕思什么思,朕今天就要——”示威的话没说完,殿外的紫微卫佩着甲胄,咔咔地走上殿来,刚要把郑玉衡拉出去,孟诚脸色又一黑,“滚下去,平日里朕挨骂的时候跟死了一样,让你们砍人倒是积极,劝都不知道劝一下,都他娘的滚!”
紫微卫十年遇不到一个这样的活儿,还没碰到人就又被皇帝骂回去了,灰溜溜地跪下磕了个头,退出了神英殿。
孟诚双手撑住御案,低头平复了好一会儿,看了看郑玉衡那张低眉顺眼的脸,怕一时冲动耽误了母后的大事,强迫着自己又坐了回去,肉眼可见地满身冷气:“刚刚的事,起居郎不许记。”
一旁奋笔疾书的起居郎愣愣抬头:“陛下,已经写上了。”
孟诚阴恻恻地道:“原来朕该砍的是你。”
起居郎呆了片刻,忙道:“这就改,臣这就改!”
作者有话说:
好险,差点就完结在这里了。本来不想让小皇帝反应这么大,但写到一半角色把笔抢过去了,孟诚说我今天不想着砍了他我就不姓孟,所以后两百字是他写的。
小郑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但是脖子长得很坚固嘛owo
第80章
起居郎刚诚惶诚恐地说完, 孟诚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一些,他抬起手, 掌心揉着自己的眼睛, 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坐下了。
殿内许多末流文官胆战心惊,不敢言语,心里很是捉摸不透——素有仁爱温厚之名的新帝怎么也有如此喜怒无常的暴怒时候, 还是说不愧是明德帝唯一的嫡子, 即便还年幼, 也是一只年幼的虎, 不能看轻?
不光这些小官腹中狐疑, 连温皓兰都吓了一跳。他先是看向徐尚书,见徐尚书同样眉头紧皱,脸上不见笑颜, 便猜测出这或许跟徐尚书无关,而是郑钧之自己的事情。
这就奇了怪了, 此人在擢升从五品户部官吏之前,只是区区一个主事而已。这身份说到底、说破大天,也不可能见到皇帝陛下, 这可是当今圣上。而温皓兰又探过京中大多名门中的风声,名门望族、皇家外戚, 这里面也并没有郑钧之这么一个人来。
场面变得十分微妙。
郑玉衡仍旧躬身行礼, 松形鹤骨,洒然峻拔,眉目虽压低, 但没有因为圣上的大怒之语展现出丁点畏惧和恐慌, 只是平平静静地等候吩咐, 望之竟有几分古君子的风仪。
温皓兰愈发欣赏的同时,也愈发有些疑惑。
孟诚坐在御座上静了一会儿,他的指端按着折子,好半天才整理好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郑玉衡:“钧之,好名字。”
郑玉衡道:“陛下谬赞。”
孟诚提高了声量:“谁给你取的名字?”
“臣的……”他的话顿了一下,“臣身边一位重要的人。”
小皇帝心情刚好点,这时候激怒他不是明智之选,更会枉费了太后娘娘的一片盘算和规划,得不偿失,所以郑玉衡只能将心中笃定的身份藏在舌根底下,不倾吐出半个字来。
孟诚“哼”了一声,见他还没猖獗到太过分的地步,便只冷冷地道:“做什么承务郎,可真是委屈你了。”
郑玉衡谦和温顺道:“不委屈,臣顽愚拙劣,又无资历,居此位已觉不安。”
他居然认真回答了。孟诚的火气又上来一阵,他擒起案上的奏折,一下又一下烦躁地拍着掌心,说:“温侍郎这是要提拔举荐你,才把你荐到朕的面前,别讲那些空话,把该说的说了,不然朕治你的罪。”
“是。”郑玉衡应道,他筹措了一下语言,随后开口,“根据度支部的账目清算,加上户部年末联合的审查、对账,年初说是要用的数额已经不够,到年末时,超支了两百万两,其中有一部分,是为了今年福州赈灾之事,地方的粮仓调度过去还不够,仓部司为平荒年所放的粮食银两,大约占了一半。另一部分则是为了耿将军剿灭水匪所费,按照当时的出兵人数,路程,剿匪的天数,再翻倍来算北征的损耗……”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补充:“路途一远,供给的难度会成倍上升。到时候运送粮草的资财和人数要成倍上升,按照目前的赋税和国力,若是春夏之交出兵,最多在秋末就要回来,最多只能打六个月。”
孟诚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说得上话,目光诡异地看了他几息,将他说得这些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放在齿间嚼烂了品透了地想,支着下颔道:“六个月……”
“大殷国土广大,从都城到最北方,也要跑死几匹上等好马。”郑玉衡道,“这些是老生常谈之事,陛下圣鉴,臣只负责核对、计算而已。”
孟诚瞥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没准儿是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听来的——他今日能站在这里,母后一定也是默许,甚至是帮了他的,所以就把他当成母后在前朝的眼睛和喉舌看待,还更合理好过一些。
这么一想,孟诚倒是不气了。他道:“……要是过了六个月呢?”
郑玉衡道:“伤筋动骨,劳民伤财。”
孟诚道:“谁都没办法保证能速战速决,即便是常胜将军、武神再世,也不能立下这样的军令状,这是几十万军士异地作战,要只打六个月……若是敌方坚壁清野,死守不出,强攻不下,就是打个一两年,也是情理之中的。”
郑玉衡语调平静地道:“一两年,可以。但一天吃不上三顿饭,就要有反贼。若久战两年,必加赋税,苛政重税之下,圣上即便在京都当中,也要小心身畔是否有持刀逆贼。穷兵黩武,便会内乱频生。”
“郑钧之!”
“郑承务!”
温皓兰和徐尚书几乎同时叫了他一声。只不过前者叫得是名字,后者叫得是职位。
他这话说得堪称犀利冷酷,不留情面,就差告诉孟诚“你要是想让刺客盯着你的脑袋,就尽管打”了。这话实在不中听,说不定还会被治罪。
别说户部了,就是六科之内、朝野之中,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连尚书们在新帝面前忤逆,也是扯着先皇帝托付的大旗,这四书五经的笔墨里,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嘴里含刀子的年轻人。
郑玉衡立即低首,抬起手请罪道:“臣冒进之言,请陛下恕罪。”
孟诚盯着他道:“朕要治你的罪,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这已经算是中听的了。”
郑玉衡在心里暗暗点头。
“朕是天子,不会与你计较。”孟诚强调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郑玉衡看了看他,虚情假意地夸赞道:“陛下真乃圣人……”
“闭嘴。”孟诚打断他的话,“退下吧。”
郑玉衡干脆利落地退下去,从孟诚的眼皮子底下,一直退到神英殿的末尾,面不改色地到最末席就坐。
孟诚见他退到看不见的地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眼不见心不烦,还是闹心地惦记着,他掩唇咳嗽了两声,灌了一大口茶,然后跟徐尚书道:“依尚书之见,若是我们出兵,从京都走到最北的奉州,过了飞龙川再展开战线,这粮草押运的事……”
徐尚书道:“这补给的路线,有些太长了。”
“朕知道。”孟诚说,“要是动三十万兵,林林总总后勤的人数加起来,就要有五十万人。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定要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运送,户部都是些对账目、粮仓、用度了如指掌的人,能否有能干的官员,免去后顾之忧?”
徐尚书沉默了许久,道:“上一次军饷贪污之案,就有运粮官的参与。这次北征所用之人恐怕更多。”
这说了就好像没说一样。孟诚知道他的暗示是什么——徐尚书是指,既要杜绝贪污,又要能干,这相当于不给驴吃草,却让驴干活的事情。在没有人敢对军饷下手的情况下,想要让朝中官员自告奋勇、心甘情愿地去负责后勤、押送粮草,那样的人恐怕就屈指可数了。
要是仗打赢了,是武臣将军的功劳,就算你在后面尽心竭力、夙兴夜寐,也得不到太多的奖赏,但要是这项艰难事稍稍掉了链子,就是问斩杀头的死罪。
这样的活儿,就算孟诚想要在户部的官员里任命和挑选,徐尚书也没法接这个话,即便是强行举荐,或是让陛下强制任命,到时候人家在受命之前感染个风寒、再摔着腿什么的,难道朝廷还能强迫他瘸腿上任?
要说清廉、又肯吃苦干活的人,不是没有,魏缺魏侍郎就是其一。可他这人上次从福州回来,就伤得差点一命呜呼,如今刚有了孩子,就是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他一个薅啊。
这些话在孟诚心里转了两圈,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他将这份联名上书、请求出兵的折子看了又看,只得跟户部众人道:“……再想想,朕再想想……”
……
皇帝在前朝议事时,董灵鹫手里也有一份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递上来的请旨文书。
这是神武军联合一部分翰林院翰林呈上来的。前半部分跟孟诚手里那份一样,不过是联名上表,请求扫荡北疆,免除牧民受到掳掠抢劫之患,也清除外邦对大殷的轻视辱没,扬威四海。后半部分则是几位翰林的慷慨陈词,看落款的名字,都很是年轻,讲什么名垂千古之业,横压八方之机,寰宇内外,莫不敢从……如此种种,既慷慨激昂,又空空荡荡。
嘴上功夫和鼓动吹嘘倒是很厉害。
董灵鹫看了只当没看见,只回复神武军的那部分,回复之后,在末尾又提笔问道:“莫非诸将以为,文章花团锦簇,笔墨风流纵横,即可撼天动地?有奏立奏,不必联翰林之名,浮夸辞藻、华而不实。”
这话说得可有点不客气。
抄录的侍书女史都眼皮一跳,望了太后的脸色一眼,见她神情无波,不见喜怒,旋即恭恭敬敬地垂首誊抄复录。
董灵鹫撂下笔,怀中抱着猫摩挲了一会儿,问:“皇帝下朝了吗?”
一旁的瑞雪刚从前省回来,回道:“正与户部诸位大人在神英殿议事。”
董灵鹫先是点头,而后想起郑玉衡当今在哪儿,蹙眉道:“户部所有人都去了?”
瑞雪道:“是,户部在京能用得上的京官都去了。”
太后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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