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他淡淡地理了理袖口:“谁知道呢。”
心虚则慌,慌便要出错,一出错就会想遮掩,继而犯下更多的错——这本就是个泥潭,智者明哲保身,从不会沾。
足智多谋如柳太师,是被谁逼到了这个份上呢。
——阿嚏!
如意被捆在柴房里,被地上扬起的灰激得打了个喷嚏。
旁边给她诊脉的大夫吓得一哆嗦,连忙收回了手。
“如何?”旁边的管事问他。
大夫哭笑不得:“脉络清晰,虽有贫血之症,但,哪,哪有死活都分不清的?”
管事垂眼,和善一笑:“定是下人嘴笨说岔,本就只是诊一诊脉罢了,您担待。”
说着,吩咐人送大夫出去,又拿绳子来将如意多捆了两圈。
如意乖乖巧巧地杵着,没有反抗。
她越是这样,柳太师反而越心慌。
文渊生平时是不会愿意上他这儿来的,除非贺泽佑已经把消息透露给了他。
但若真的已经知道了他妄图杀女,那死老头子哪有那么容易就肯走了?
可要是不知道,他又怎么会把沈大人和章大人一起请过来?
脑子里一片混战,柳太师只觉得额角突突跳。
“老爷,人是活的,要如何处置?”管事来询。
能怎么处置,贺泽佑要告他杀女,他手里自然要留一个活的柳如意,这样就算对峙御前他也还有活路。
柳太师摆手:“先等供神街那边的消息。”
柴房里十分安静,如意靠在木头堆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她旁边守着个年长的嬷嬷,见她这模样,皱眉就斥:“莫要耍花样。”
如意差点把自己呛着,哭笑不得地道:“这也算耍花样?”
都落到这个境地了,谁能有这般的自在?老嬷嬷不信,接连打量她。
如意一脸坦然,任她看着,倒是甜甜一笑:“嬷嬷身上好香。”
老嬷嬷一愣,板着脸道:“胡说。”
“没有胡说。”她噘嘴,“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身上就有这般的碳火气。”
何氏畏寒,就算是春日,屋中也烧着碳。她是个烧火嬷嬷,身上有相似的味道并不奇怪。
老嬷嬷扯着自己的衣裳,下意识地嗅了嗅。
如意笑着笑着就轻叹了一声,脑袋抵在柴木上望向那紧闭的窗扇:“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母亲还在,她就还有人护着,怎么会被自己的父亲捆在柴房里。
老嬷嬷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只记得大姑娘已经出殡,现在却又被抓了回来,料她是惹恼了太师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不过都说虎毒不食子,好好一个女儿家,捆得如牲畜一般,未免也过了些。
正想着,面前这人就转过头来看她:“嬷嬷能抱抱我吗?”
“像我母亲那般抱抱我。”
“我手脚都捆着,伤不了你,就是有些累了。”
她眼尾是弯着在笑的,里头却慢慢涌了泪,鼻翼也轻轻翕动。
老嬷嬷有些不忍心了,犹豫地道:“我只是个下人。”
“抱抱嘛。”她扁嘴,身子不依地晃了晃,眼泪摇摇欲坠。
左右看了看,守卫都在外头,老嬷嬷迟疑地伸出手,将她圈在怀里。
如意呜咽了一声,下巴搭在她肩上,喃喃道:“母亲,我好想您。”
她身体小小的,不住地发着颤,哪怕被捆得死紧,也想往她怀里拱。
这姑娘本就生得水灵好看如仙女一般,再这般的梨花带雨,谁能不可怜呢?
老嬷嬷彻底心软了,她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子,眼眶也红了起来:“姑娘同老爷好生说说,血浓于水,老爷总不会真舍了你的。”
如意摇头:“他只宠三弟,向来是舍得我的。”
三哥儿柳宣和,虽不是嫡出,却是太师的眼珠子心头肉。柳太师自他三岁始便替他谋划,请最好的教书先生,结交权势鼎盛的贵门公子,就连身边带着的小厮都是太师亲自挑选培养。
不比还好,一比起来柳如意就像没爹一般。
老嬷嬷神色复杂,见她实在伤心,便也小声嘀咕:“不怪姑娘,夫人当年是怀着身子过的门,老爷心里多少有些芥蒂。”
如意眉梢微动。
这事儿柳如意的记忆里可没有。
她抬起头,略显气愤地道:“嬷嬷怎么能辱我母亲清白!”
老嬷嬷连忙解释:“这可不是我胡说,府里老一辈的嬷嬷都知道的。”
“还有哪个嬷嬷知道?”她一脸不服。
老嬷嬷想了想,为难地道:“原是有挺多人的,但这些年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你母亲陪嫁来的那个徐嬷嬷也知情呀,但她前几日回老家了。”
徐嬷嬷就是死在池塘里的那个乳娘。
眼前这个嬷嬷地位不高,也没在她院子里伺候过,想来是听人说的嘴。
何氏出生虽不高,却是富甲一方,柳太师当年便如现在的宁远侯一般,有功名无家产,又一心想挤进权贵的圈子里,便娶了何氏,接手她名下的大部分产业,经营多年才一步步爬上了太师的位置。
贪女方富贵在大乾的贵门里不算什么稀罕事,但若为了富贵娶一个身怀有孕的女人,这在大乾是说不过去的。
如意也想不明白,有那么多银子傍身,何氏不嫁人也能过好日子,做什么非要高攀一个不爱她的,还丢了性命?
第32章 你其实挺有人性
在撞南墙的这件事上,何氏与柳如意母女俩倒是一脉相承,眼光也是出奇地一致——柳太师与贺泽佑,没一个是好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是不是因为柳如意不是柳太师的女儿,所以他杀起她来才这么顺手?
这么想倒是好受些。
如意擦干了眼泪,朝老嬷嬷一笑:“多谢您还肯陪我说话,只是说这么久嘴干得很,嬷嬷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这柴房门窗外守着二十多个护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自是不怕她跑了。
老嬷嬷点头起身:“你等着。”
如意笑眯眯地目送她出去。
门合上,柴房里就只剩了她一个。
轻啧一声,身上捆得死紧的绳子倏地松开,层层叠叠落下来堆在她的脚边。如意淡扫一眼房梁,借着旁边的立柱爬上去,从容地蹲着等。
老嬷嬷端着水回来,只见绳子不见人,自然是惊叫一声,接着外头的守卫便纷纷涌进来。
管事的怒喝,远处还有报信人的大喊,整个太师府瞬间如煮沸了的水一般热闹起来。
她安静地等着,等人都出去追捕了,才避开零星剩下的守卫,慢慢悠悠地消失在树枝掩映的花园里。
供神街上集市正热闹,如意经过的时候,发现一群紫帽正围着一处马车搜着什么。
她瞥了一眼那车檐上的宁字灯笼,哼笑一声,若无其事地跨进了会仙酒楼的大门。
“东家可回来了。”燕宁一看见她就松了口气,接着就将她往楼上赶,“拂满担心你半天了,快去给她看看。”
瞧他这着急忙慌的架势,如意嗤笑:“真是个呆子,她若担心我,不正是给了你安慰的机会?竟还在楼下守着。”
燕宁伸手摸了摸鼻尖,不自在地道:“东家说什么呢,我又,我又不喜欢她。”
如意纳闷:“我没说你喜欢她呀。”
朋友之间安慰安慰也不行?
脸色陡然涨红,赵燕宁头一回被人说得噎住,沉默了片刻就恼得反击:“大人比拂满还担心东家呢,东家也上去瞧瞧吧。”
沈岐远?
如意挑眉,倒不像这个愣头青那么害羞,只是有些奇怪,都这个时辰了,他怎么还没回去。
敛裙上楼,她进了厢房。
房门没关,拂满正一脸冷色地与沈岐远比划:刑部司之事与我已经毫无瓜葛,我不会再插手。
听见门口的动静,沈岐远抬眼看了过来,淡声道:“柳姑娘好记性,先前也不知是谁应了我,不会硬闯太师府。”
“是没硬闯啊。”她理直气壮地坐下,“我这叫智取。”
“太,太危险了。”拂满皱了鼻尖开口,“姑,姑娘去那地方,那地方做什么。”
剪灯的尸身已经焚了灰,她去也没用啊。
如意拉过她的小手摸了两把,笑嘻嘻地道:“去借了两把刀。”
两把刀?
拂满听不懂,沈岐远却是哼了一声:“你当刀是那么好借的,柳太师能从一个七品县令爬到太师的位置,岂能是昏庸之辈,就算一时被你唬住,再过段时日,他也会察觉到不对。”
“察觉到不对又怎么了?”她抬起下巴,指尖骄傲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到那时候,他与贺泽佑早已是水火不容。”
柳太师忙中出错,妄图对贺泽佑动手,贺泽佑再荒唐也是行伍出身,必定能活下来,然后去敲宗正衙门的鼓,要沈岐远替他做主。
可就算是亲身经历,以柳太师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贺泽佑多半只有口供没有证据。一旦没有证据,沈岐远便不会定案。
在柳太师眼里,柳如意定会逃藏去护着她的宁远侯府,贺泽佑握着他的把柄,时刻会让他不可翻身,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置贺泽佑于死地。
而在贺泽佑眼里,柳太师固执要杀他,宗正又无法替他做主,他该用什么手段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如意眸光潋滟,笑着拍手:“人间真是有趣。”
“人,人间?”拂满更听不懂了。
鹊踏枝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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