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漫怀孕的第四个月,宗望桥跟着几个朋友出去做生意,商漫一个人待在家,母亲赶来照顾她,她孕期反应强烈,常常吃不进去东西,频频恶心呕吐,夜晚失眠,她总看见母亲默默掉眼泪。
生产期提前,她半夜羊水破了,阵痛似漩涡,卷她进无底洞,把她扯成碎片,昏迷的边缘线上,她哭着喊着拉住母亲的手,问起她的丈夫在哪里,她听不清母亲的回答,耳边只有空旷得令人心惊的风声,不久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针管进入了体内。
她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叫宗俙,即便这个孩子让她痛苦,让她肚子多了一条疤痕,她依然爱她,只要亲亲她的小手和鼻尖,商漫总是要落眼泪。
哥哥和父亲都赶来照顾她,但是宗望桥还是没有回来,只在生产那天来过一通电话。
她没想到生产过程已经足够痛苦,生产后却还能更加痛苦,她痛得彻夜难眠,吃不下东西后无法排泄,母亲用手帮她,商漫这时候开始怀疑,她是否没那么幸运。
宗俙满月,宗望桥回来了,投出去的钱一分没有赚回来,还被朋友骗得干干净净。
没有工作,家里却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商漫工作挣得钱很少,不够养活一家的人,宗望桥只能去守父亲的小卖部,既不光鲜也不赚钱,常常坐在门口凳子上做白日梦。
宗望桥曾经想挣钱改善家人的生活,没想到命运给他重击,他要还债还要养家,此后他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但却没想过重新开始。
他还是爱商漫,也爱他刚出生的女儿,只是羞于面对他们,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逃避现实。
起初他迷上游戏,通宵去网吧打游戏,直到商漫推着婴儿车去网吧找他,烟雾缭绕中朋友放声耻笑他,说他是妻管严,他恼火万分,回家的路上对商漫破口大骂,他们争吵与过去完全不同,宗望桥不再会来主动道歉。
夫妻生活,再没有甜言蜜语与道歉,只有争吵与沉默。
宗望桥不再去网吧,他逐渐发现游戏没办法让他彻底脱离现实,他发现另外一种东西——酒精。
醉酒给他超脱的体验,他的整片灵魂都从身体中流淌出来,在空中慢慢飘着,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看不到商漫悲伤苍白的脸,也听不到宗俙的啼哭。
起初一天一杯,之后是两杯、一瓶、两瓶,他不断挑战酒精的极限,醉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觉得酒后昏睡的一天里,仿佛在美好幻想中活着。
几年后他有了一个叫宗炀的儿子。喜悦仅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又开始喝酒,想到灰暗的人生和烦恼的儿女。
起先宗望桥没有发现商漫精神的不对劲,直到她开始四十八小时不睡觉,抱着宗炀准备从六楼跳下去,她再也不是初见时那样漂亮,嘴唇和皮肤都呈现出病态的白,不再装扮自己,头发像枯草般缠在一起。
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宗望桥爱商漫,即使他知道她的精神不正常,一天天衰老,他还是爱她。
他一边酗酒一边照顾商漫,清醒时还有耐心,酒后就开始胡言乱。
宗望桥从没想过戒酒,也没想过让商漫离开他接受治疗,出于疏忽,他甚至没有通知商漫的家人。
商漫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开家,宗望桥感到不敢相信,而他选择的应对方式依旧是酗酒,他开始逐渐不归家,短则一天,长达一个月。
那时候宗炀九岁,宗俙开始学着如何照顾自己和弟弟,他们目睹着宗望桥一天比一天颓靡下去,像化脓后永不会长好的伤口。
“阿炀。”
宗炀听到颜鹤径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事情了,一时恍惚。
颜鹤径说:“医院到了。”
宗炀走进住院部,上到三楼,寻找宗望桥所在的病房。
走廊的地板干净得反出亮光,有些令人眩晕,有零星几个病人推着药水瓶走出来。宗炀对医院始终有着厌恶的回忆,他想到儿时几次模糊的记忆,用鲜血和吼叫组成的碎片。
宗望桥在病房躺着看电视,隔壁床都是年龄较大的老人,病房很小,空气不十分舒畅。
电视播着新闻,宗望桥在吃苹果,熏得黄黑的牙齿用力咬着苹果,汁水乱飞,嘴唇发出极响的咀嚼声。
宗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膝上的一本杂志。
宗炀来到床前,叫了一声“姐。”
宗俙抬头望望他,对他扯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来了?”
“阿炀,没想到你也来看爸爸了,还真是孝顺。”宗望桥脸上的皮全堆在一起,笑了。
宗炀嘲讽地看着宗望桥:“还没死,你可真幸运。”
宗望桥丝毫不生气,丢掉苹果核,两手放在脑勺后,舒爽地向下趟,直直地打量宗炀:“很久没好好看看我们阿炀了,”他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宗炀黑了脸,不再看宗望桥,认为他们不再有沟通的必要,对着宗俙说:“我就先走了。”
宗俙点点头,放下了杂志,说:“我也要走,一起吧。”
他们也不顾宗望桥的抱怨和咒骂,没回头地往外走。
走出医院大门后,宗炀还是没忍住说:“姐,你不要再来照顾他了。”
宗俙笑着回答:“只来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来了,”她叹气,“看他这样,或许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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