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谢琉站在海边,从风中抓住了一道传讯符,展开扫了一眼后,再攥紧拳头,将那道符箓碾成了碎屑,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看向了依然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一直以来都忘了问你,你叫什么?”
紫衣少女愣了愣:“我没有名字,家里人以前都喊我‘喂’。”
谢琉顿住脚步,负手看向大海,轻声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既然我叫谢琉,那你便叫云璃好了。”
云璃还在为自己有了新名字而高兴,笑容才刚刚浮上唇角,却听谢琉道:“你听懂这句诗的意思了吗?”
云璃茫然地看着他。
“我要走了。”谢琉温和地看向她:“我们短暂地同行过,而现在却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你已经拥有了足够自保的本事,这天下,你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而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那么,再见了,云璃。”
俊美高大的鲛人如水汽般消失在了紫衣少女面前。
海浪声一浪又一浪地迭次掀起,紫衣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夕阳从海的另一端投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越拉越长,她却始终站在原地。
就这样站了许久后,她终于缓缓抬脚举步,继续向前走去。
就像是谢琉还在的时候那样。
只是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光,也没有了笑容。
天地倏而变黑,画面再次一晃,变得有些杂乱模糊了起来,虞绒绒依稀看到了谢琉在深海深处与其他鲛人的争吵。
那些依稀是他亲人的鲛人们言辞很是激烈,眼神中却满是哀伤:“那是人类的事情!无论是魔族、人族,修真域,还是魔域……所有这些争锋与我们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们眼里,我们不属于任何一边,我们只属于大海!你为什么偏要参与这些事情!!”
“谢琉,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会为我们一族惹来无尽的战火与祸端?你想要我们鲛人一族浮尸千里,永无宁日吗?你难道没有听过人族的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他们不接纳我们,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流血?!”
……
谢琉是怎么回答这些质疑的,虞绒绒并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记忆的碎片如万花筒中的光晕,只能窥得偶尔一瞬,再去往下一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但她知道,纵有全族人的反对与不解,他依然去了。
她看到谢琉重新走出深海,看到他行走于整个修真域之中,看到他与其他几位自己曾经见过、亦或素未谋面的师伯们言笑甚欢,又或并肩而战。
那一张张面容与虞绒绒所见过的并不完全相似。
五师伯任半烟看起来更青涩,六师伯汲罗还是喜欢用五彩线绳炸起长鞭的少女,喜穿红衣常常大醉的肆意少女应该是那位四师伯任半雨。
她还想辨认出更多的人……尤其是她至今尚未见过的师父来,然而记忆碎片中,却只有一些背影和模糊的侧颜,再行变幻。
面前的一切再次清晰的时候,是在小楼的梨花落了满地的季节。
虞绒绒看到了身着黄衣的二师兄面色铁青地坐在树下,显然有些中毒,而粉衣的三师姐正在给他扇扇子,但适得其反,二师兄脸上的颜色越来越浓,好似距离一蹶不起也不太远。
谢琉到底是鲛人,不太喜欢太阳,这会儿正躲在小楼某一层专门为他打造的巨大海池里,难得化作了鲛人形态。
有个看不到正脸的长发少女趴在池边,有些好奇地开口道:“三师兄呀,我可以摸摸你的尾巴吗?”
谢琉脾气很好道:“这个请求对鲛人来说实在有点过分,摸尾巴是最亲近的人之间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哦。”
少女有点不服气道:“师兄和师妹难道还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吗?”
谢琉笑了起来:“小师妹啊,那是你和大师兄,不是你和三师兄我。”
少女有了明显的结巴:“你、你不要胡说啊!”
虞绒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了眼,想要看得更清楚,视线里却已经不见了少女的影子。
那……那就是她的师父吧?
下一刻,整个小楼却都陷入了某种奇特的寂静中。
粉衣的三师姐不再给中毒的二师兄扇风,偷懒的七师伯也从树梢探出了头。
所有视线都击中在了一道身影上。
那道身影很是风尘仆仆,然而站在小楼面前的紫衣少女的面容却清丽脱俗至极,仿佛淡雅而不忍打扰的清风。
她抬头看了看有些破烂的小楼,再闭上眼,似是闻了闻什么,最后才上前一步,扣响了小楼的门。
“谢琉,我闻见海的味道了,你在这里吗?”
靠在海池边的俊美鲛人倏而睁开眼。
……
没有人知道云璃是怎么从南海来到天虞山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从天虞山的群峰中,找到被层层结界符阵遮掩包围的密山,再一路走上密山之巅,再站在这一幢小楼面前,平静地敲响小楼的门的。
不,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大家当然也问了,云璃也回答了。
她很是淡然道:“走来的。”
……就很像是没回答。
当然确实肯定是走来的,毕竟她连本命物都没有,且虽然身为鲛人,理应天生筑基,可她被破开鱼尾的年龄太小,还没来得及滋养出道元,所以只能靠从头修炼而起。
然后,大家发现,这位紫衣少女,居然浑然不懂何为修行境界,只懂得如何最高效地杀人,以及,如何不被杀。
她已经合道,明确地知道自己所修的道为何,她会用道元,但却不知道元灵气为何物。
谢琉在云璃面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以为她会哭,会骂他,会质问他为什么会扔下他,又或者有许多话要说,譬如这一路有多么艰辛,她是如何知道他在此处,再一路寻来的。
可她却只是在真的见到他的时候,眼中重新亮起了他熟悉的光,再向他展开了如从前一样的灿烂笑容。
她收集了很多很多次菜谱,但做饭的手艺还是一样糟糕。
她比之前更会杀人,也学会了用杀人的手艺来赚过活的路费。
她还告诉他,自己这一路上,被拐卖了十七次,每一次,她都将被困的其他鲛人姐妹们也救了出来。
最后,她说:“谢琉,我知道你说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了。”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念出那句谢琉顺手为她起名的诗,仰头看着谢琉,下巴尖尖,眼中盛满了光:“是说世上的美好都像是彩云的色彩与琉璃一般容易被打碎。”
“可是谢琉,你看,我这么会杀人,我会保护你的。你不会碎,我也不会。”
所有的画面凝固在了这一幕。
再重复。
重复云璃最后的那句话。
“谢琉,你不会碎,我也不会。”
“我这么会杀人,我会保护你的。”
“谢琉。”
“……谢琉。”
她的呼唤响彻了空无一人的海滩,小楼的幻象散去,梨花被海水卷走,椰子树上,黑发垂落,却再也没有了树下抬头的小小少女。
记忆碎片就断在了这里,但很显然,沉睡于椰子树上、俊美鲛人的梦里,全都是她的呼唤。
他看着她长大,亲手教她杀人。
他离开了她,她跋涉万水千山追来,旧梦却没有重现。
云璃的璃没有碎,谢琉的琉却没入了悲渊海枯寂的海底。
“这一次,她不会来了。”椰子树上,突然有了一道低哑的声音,谢琉低低笑了出来,他的笑声里有痛,有自嘲,有讥讽,却也带了些奇特的疯意:“在你亲手抹去她脑中所有与你有关记忆的那一瞬间,她就不会再来了。”
“你到底在自欺欺人什么?你将自己的这部分记忆分割出来,让我日日夜夜去看,谢琉,我也是会疯的!”
海浪翻涌,一道分明也是谢琉的疲惫声音响彻了整片天空:“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是谢琉。”
这句话分明没头没尾,甚至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此处海滩椰子树上的“谢琉”是真的谢琉,还是在此方小世界之外,被困在悲渊海大阵中的那具鲛人身躯中的,才是谢琉。
但虞绒绒静默地站在海滩上,听着那一声声情绪各异的“谢琉”,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时,她险些被宗狄的神魂夺走身体的控制权时,也听见了许多声呼唤。
准确说,是她自己的潜意识中出现的呼唤声。
如果没有那些出现在她脑海里,成为某种让她找回自己、让她知道,她究竟是谁的一声声呼唤,如果不是傅时画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喊她、再在不知不觉中仿佛沉入了她的心底与五脏六腑,烙印进了神魂的“小师妹”,她恐怕很难醒来。
那是她醒来时所依靠的某种“锚点”。
换句话说,无论四师姐是否真的已经被三师伯谢琉抹去了有关他的记忆。
但无论如何,他记得她,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记得她每一次呼唤他名字时的声音。
再让这些声音,成为一次又一次唤醒陷入沉睡与混沌中的自己的,绝对锚点。
第128章
几乎在那道疲惫的声音响起来的同一时刻,整座海滩都出现了某种奇特的碎裂。
天空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砸在沙滩上,溅起一些晶莹的砂砾,那些砂砾并不落回去,而是仿佛漫天的星辰般升腾起来,再被卷入那些碎落背后的海中,将深海照亮。
椰子树也成虚妄,坐在树上向下抛椰子的那个谢琉面容倏而变得极其年轻——鲛人的寿命之长,本不应看出面容的变化,但虞绒绒到底看过了谢琉在这颗椰子树上时几乎所有的记忆,因而一眼就看出了。
——因为那是当时还眼神郁郁,百无聊赖,似是还没找到自己此生活着意义的谢琉。
在这个小世界彻底崩裂,重新被海水吞噬之前,虞绒绒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谢琉自己将这些记忆封存在了这个小世界中,久而久之,这段记忆中的谢琉竟然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毕竟进入了见长生、再被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海底太久了以后,谢琉时常陷入混沌之中,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像是漂泊在无尽大海与时间洪流中的一粒红尘,一片浮萍,无数次被淹没,被冲淡,再一次又一次地凭借那一声声呼唤,重新找回自己的锚点,找到自己记忆中的这片海滩与这棵椰子树。
他找到了自己此生要向哪条路去,那是一条太过凶险且不被自己的所有族人所理解的路。
但谢琉知道,当洪流倾泻时,这天下没有任何种族可以独善其身,幸免于难。
所以,他义无反顾。
在与这样的无尽大海与时间洪流的对抗……亦或者还有许多虞绒绒此刻还无法理解的对抗中,他的记忆难免出现了太多的错乱。
所以他提前将自己最珍贵,也是最难以割舍的记忆凝固在了某处,那是他深藏的最珍贵,只要这段记忆还在,他就总能找回自己。
——而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了他一人,还拥有这些记忆。
此前虞绒绒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被巨大的锁链贯穿,甚至已经不记得云璃与他一样,也是鲛人,却还记得她的名字,下意识想要问她一句近况。
海浪翻涌,小世界破裂,虞绒绒眼角的泪散落,再被避水珠带出她的周身,混入了悲渊海中。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竟然仿佛只是恍神了一瞬。
师妹修仙,法力无边 第1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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