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认真真看了很久，等看到最后一行字，才抬头对井熙笑：“你妹妹挺厉害的，这篇文章有点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意思，但是思想更激进，也很有新意。”
    以现如今的风向，激进并不是坏事。
    听到杜天力夸自己的妹妹，井媛就高兴起来，脸上盈盈的笑也一下子展开了。
    瞧见她的笑脸，杜天力又微微迟滞了一下，耳根有点红，但还是继续说：“就是文字还要打磨一下，过稿的机会就更大了。”
    “哎呀一事不烦二主，大才子你就帮忙改改呗，要真过稿了，到时候请你吃饭。”胡春杏在旁边帮腔道。
    井媛想起妹妹就要回学校了，而且还想给她一个惊喜，于是也期待地看着杜天力。
    在井媛的注视下，杜天力显得有些局促：“我也不敢保证过稿，毕竟编辑的要求很高……这篇或许可以试试投科幻类，我手边上正好有一本杂志收这种稿子，也许可以试试……”
    井媛看着杜天力慌慌张张走向书架，结果一不小心左脚绊右脚，差点没摔一跤，忍不住笑，又说：“谢谢了，不管能不能过，都请你吃饭。”
    她觉得这个杜天力看上去笨笨的，还挺可爱。
    这天井媛比平时稍微晚了点才到家，脸上色泽格外红润，看着心情很好。
    问起来说是在外头和朋友一起吃过了，就是厂办那个胡春杏。
    井熙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也没放在心上，只告诉姐姐自己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在家里这几天，她被养得白里透红，都胖了好几斤，再不走，就真要成大胖子了。
    井母其实还有些舍不得，但是架不住女儿坚持，终究还是妥协了。
    “我明天早上送你上车。”井媛对妹妹说。
    井熙的学校坐落在县城里，厂里去县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正好在厂子上班之前发车。
    这天井父也一起来了，帮着女儿提了一个很大的行李袋送上车。
    井父本来说要请假送她去学校，被井熙拒绝了，她觉得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人过去也没什么问题。
    “爸，姐，没事你们去上班吧，我周末就回来了。”井熙笑，又忍不住红了眼。
    重生回来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家。
    红白相间的老式班车摇摇晃晃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井熙用力抱着母亲给准备的行李，不由有些出神。
    上辈子她因病休假以后，就再没有回去过，也不知道自己还认不认得出当年的学校。
    摇晃了一个多小时，车终于开进了县城。
    这时候的县城还是一片灰扑扑的模样，路上没有几辆汽车，最多的是二八杠自行车，街边青红砖上还粉着过去的革命标语，但是字体已经有些风化剥落了。楼房全是方方正正的，最高也不过四五层。
    又转了一个弯，县中学终于到了。
    井熙站在校门口，迟疑了很久。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年迈的门卫从铁门里问：“闺女是返校的学生？怎么这时候才来？先生该训人了。”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门。
    “我请了几天病假。”井熙解释道，脸上止不住的露出了笑。
    终于，她终于回来了。
    重新回到这片校园，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就算这时候的学校环境和十几二十年后有着天差万别的差距，她依然由衷感到幸福。
    其实重来一次，井熙有很多选择。
    这是一个摆小摊都能发家致富的年代，沿海的机会更是多得弯腰就能捡到金子。
    但是她依然选择回到学校。
    这里有她曾经失落的青春，也有她求之不得的梦想。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
    井熙脸上的笑渐渐扩大，然后提着沉重的行李，像个傻子一样在操场上跑起来。
    她背后的看门大爷好笑地摇摇头。
    这些年轻学生，一个个的可真有精神。
    这时候，高二一班靠窗户的位置，一个高挑的女生往操场上看了一眼。
    井熙回学校了？她皱了一下眉，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冯源青。
    冯源青察觉到女生的目光，也冲她眨了眨眼。
    女生移开目光，想：算了，井熙就算回来也是她自己丢脸，自己有什么好在乎的。
    讲台上，老师还在一字一句做着文章赏析，但是能够认真听进去的学生，实在不多。
    ————
    井熙本来以为自己对这里的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但是她很快发现，这里的一切竟然恍如昨日。
    熟悉的操场，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学生宿舍。
    也说不清是不是她身体里的记忆在起作用，井熙自然而然就想起来宿舍的位置，自己教室的方向，甚至还真切想起她课桌上刻的一朵小花的模样。
    井熙跑了一会觉得累了，就拖着行李，慢慢走进了宿舍楼。
    一边走，还一边用力吸着那股专属于校园的独特气息。
    这时候大家都在上课，宿舍楼外头的大门是关着的，但宿管阿姨似乎认出她了，用奇怪的眼神多看了井熙几眼，到底把她放了进去。
    放好行李，井熙径直去了办公室。
    老师的办公室都在教学楼一侧，井熙所在的高二三班教室在三楼，班主任还有几个科任老师的办公室，就挨着她们教室。
    她走过去的时候，引起了高二三班教室里头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女生戳了戳同桌，悄声说：“看，井熙回来了。”
    同桌立马伸长了脖子张望，只看到半个晃过去的身影，撇撇嘴：“她也好意思回来，不怕被人说了？”
    “不就是被甩了嘛，我看她早就没心思上课了，还以为她会休学呢。”
    “高中文凭毕竟比初中金贵，听说她家里是肉联厂的，说不定就想混个高中文凭进厂？”
    “那她还和他们厂长千金抢男人！”
    一时间，教室里到处是窃窃私语。
    数学老师站在台上，用力敲了一下教鞭，底下的声音才止住。
    这时候井熙已经走进了办公室，一眼看见班主任正好在。
    她马上端起乖巧的笑，走过去：“李老师好，我回来销假。”
    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李老师，在县中算是一个很年轻的老师，师范类大中专毕业，才教了三年书。
    她这时候正在批改试卷，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井熙还吓了一跳。
    她本来也以为，井熙会休学不再来了。
    其实她对井熙的印象并不坏，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只可惜心思从来没有放在学习上。
    之前闹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小姑娘忽然就病倒了，李老师也差点被吓坏，急急忙忙把她送去卫生院，听到没大碍才舒口气。
    李老师并不太想去计较那些是是非非，十几岁本来就是最青春躁动的年纪，再说了，也确实没出什么大事。
    她刚想要井熙回教室，没想到教务主任这时候正好晃了进来，还一眼就看到井熙，把她给叫住了。
    第5章 流言
    如果说漂亮温柔的李老师是县一中最受欢迎的老师，教务主任绝对在学生的黑名单排名第一。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最喜欢抓学生的各种小毛病。
    一看见井熙，他就皱起眉：“这是你们班那个搞早恋的女学生？不是被开除了吗？”
    他说得很不客气，井熙却不急不躁：“我没早恋，之前只是身体不舒服，请了几天假而已。”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教务主任冷笑，“你们这些学生一天到晚专门搞些小心思，就是不知道好好学习，光会浪费家里的钱！”
    眼看着他马上就要来一篇长篇大论，井熙果断打断：“您说我早恋，总得两个人才算恋爱吧，那另一个人呢？是不是也要开除？”
    教务主任不说话了，只很生气的瞪井熙，又对李老师说：“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这么会顶嘴的？”
    李老师忙打圆场：“井熙，快跟胡主任道歉，道歉完就回教室，下节课快开始了。”
    井熙十分乖巧的对着教导主任说：“胡主任对不起，我不该跟您顶嘴，李老师再见。”
    话说完，脚下就一溜烟跑了。
    “你看看这学生，”教导主任指着井熙的背影对李老师说，“如今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候可差远了，我小时候看见老师都是恭恭敬敬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你看看现在！”
    李老师还是好脾气的笑：“毕竟是孩子，年轻气盛，您就大人有大量。”
    教导主任摇摇头：“听说这女学生是个刺头，校长不是说干脆叫她退学的嘛，怎么被你拦下了？”
    李老师解释道：“退学影响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就是孩子们间传点闲话，真没什么的。”
    “也就是碰上你这个好脾气的班主任，”教导主任摇摇头，“毕业前那个井熙可别被我逮住，要是再惹什么事，我肯定要把她送回家的。”
    李老师反反复复保证又保证，才总算把教导主任送走了。
    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奇怪：“你还挺护着这个学生，其实她退学也没什么坏处，早几年进厂还赚了工龄，反正我看这届这群孩子都没指望考上大学，上个大中专都困难。”
    大中专是比大专更次一级的选择。
    好苗子都被市里的重点高中挖走了，县中学这些孩子资质差不说，还不够勤奋刻苦，这样下去，他们学校这两年应届生本科上线率又该挂零蛋了。
    唯一有点指望的还是复读班，校长在复读班上是下了大力气的，老师配置是最好的，生源也不错，有两个孩子去年都超了大专线不少，但是不甘心才选择继续复读。
    毕竟这年月，大学生可比大专生金贵多了。
    李老师还是那句话：“退学影响不好，再说那孩子其实挺聪明的，但愿她自己能想明白。”
    井熙不知道老师们是怎么议论自己的，她这时候已经走到教室门边上，稍微有点迟疑。
    高中经常调换座位，她也想不起自己这时候该坐在哪里了。
    这时候数学课还没有下课，表情严肃的数学老师都没有给她多余的眼神，只是挥挥手就要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