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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_分节阅读_8

    裙钗记 作者:云之风华

    整个夏季生意盎然,而刘家人的心情却阴霾不散,因为欢姐卧了一季。

    它悄悄的来,在你未察觉的时候。

    一日日的犯懒,懒得吃,懒得动,懒得说。起先刘婶儿以为欢姐是歪缠捣鼓吃食,是偷懒逃避规矩,还兀自生气,觉得女儿八岁了还不懂事,还没有夏语澹懂事,教训过她几天,她依然如此,饮食一日日的减少,渐渐的沉默安静,渐渐的消瘦嗜睡。

    然后家里开始变着法子的做吃食,今日杀鸡,明日宰鸭,却没有增加她的食欲,行脚大夫请来家里三次,药方子改了又改,毫无效果,大伙儿才意识到欢姐得的是不一般的病。大暑热天,正常的身子躺在簟席上还要打着扇子才能睡觉,她却蜷缩在薄被子下,终日的昏沉,像冬眠一样。

    乡村只能请到行脚大夫,更好的请不来家里,要自己送去医馆。刘三桩牵着驴车,刘婶儿搀着欢姐,带了不知道多少钱出门求医,半个多月后,抱着昏迷了的欢姐回来。刘婶儿憔悴的将要倒在地上,却是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女儿还活着。刘三桩对着守在家里的三个人沉痛的道:“咱走过了,现在她迈的过,迈不过?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从望宿县到和庆府,经手的大夫拿欢姐的病束手无策。最开始还能够试着开药方,下过几剂后,病情一如既往的恶化,精神萎靡,神智昏沉,药食不进,大夫们就不愿意下手了。一条性命在医治下依然走向死亡,很少有大夫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而陪着病人挣扎到最后,也很少有家庭执着走到最后,毕竟,一个病人在精神上经济上是可以把一个家庭给拖垮的。

    一个八岁未成年的女孩子,刘家两口子抱着她挣命一回,已经尽了父母之义,为了她把一个家庭拖垮了,却是不能够的。且谁知道她医不医得了病,若是不死无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

    欢姐回来了,像一个易碎的娃娃,让人惶恐无力,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病,不知道病因是什么,不知道怎样的照顾能试着挽救,不知道怎样的照顾能让她走的安顺。

    炎炎夏日,欢姐就是拖着一口气的活着。

    夏语澹记得,刚进入刘家的时候,欢姐四岁,彼此相处的一点都不愉快,因为夏语澹进入刘家,遭到威胁最大的就是欢姐了。原本欢姐才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幼女幼妹,突然的,一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孩子,凭借了所谓‘主子’的名衔,占据了最受关注的位置,被所有人捧着。

    那会儿,欢姐可没少背着人欺负夏语澹。背着人指示夏语澹端茶递水;背着人抢过夏语澹身上家人给的吃食;背着人把夏语澹头上漂亮的小珠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

    在被人以为不懂事的年纪,夏语澹没少受这样的慢待。

    在奶娘丫鬟手下悲惨的经历更让夏语澹知道,当一个人不想随便的时候,人家都能对你随便,如果你再随便一点,人家就会对你更加随便。所以,夏语澹虽然不想和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计较,却不得不计较,因此,欢姐背着人欺负夏语澹后,夏语澹会老实不客气当着刘家人的面儿表达出来,不会闷声吃亏。刘家人对夏语澹还是有尊敬之心的,辖制着欢姐,欢姐开始不服,接着欺负,夏语澹接着表达,几次之后,欢姐也辖制住了,彼此才相安无事。不过夏语澹知道,欢姐心里是不喜欢自己,似主非主,没有主子的威仪,一个孩子的模样,是不能得到所以人的拜服,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人又不是铜钱,哪能得人人的喜欢。

    即使如此,同住一个屋檐下四年,欢姐就要这样准备着随时走了吗,还来不及长大?

    这一天,夏语澹在院坝下纳凉,王万林经过刘家的院子,向夏语澹招手,现在夏语澹已经和庄子上的人打成一片了,那些人有什么事都不忘了她,王万林把夏语澹叫出来,给了她一个新鲜的莲蓬,从湖里畈摘来的,湖里畈,顾名思义,湖里畈多湖泊滩涂,是湖里的村子,各种水里能长出来的物产都可以卖到府上的。

    现在的莲蓬还是头茬,夏语澹拿着莲蓬走进欢姐的房间。欢姐生病了,虽然至今病症没有过人的迹象,但因着不知道是什么病,还是防备着过人,所以欢姐已经移除出原来的挨着夏语澹,院子前排的正房,而住在后一排厨房后面的一间储藏室里,那儿以前是放粮食的,单独一个小间,干净通风,里面一张挂着米白色纱帐的小小的架子床,一个小木柜,一张四方小桌和几把小杌子,是欢姐原来屋里的东西,为了让屋子有点生气,摆了两盆绿色的植物,窗户新糊了窗纸,厚厚的,白天关着隔着强烈的阳光,晚上能吹进来一些凉风。

    夏语澹坐在床前小杌子上看着欢姐,欢姐恰好醒着,一条灰蓝色的薄被盖着腰腹,头枕在同色的枕巾上,头发散着黏在脸上,衬着面庞消瘦,脸色蜡白,因此,一双眼睛,更加的水汪汪,从未有过的明亮清澈,像一个傻瓜。

    是的,像一个傻瓜!

    人病得糊涂了,什么都没有精力想,心思干净到空白一片,干净到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可不是个傻瓜。

    刘家人也这样担心着呢,担心她哪天睡死了,担心她活下来,也变成了一个傻瓜。

    夏语澹把莲蓬放在欢姐的眼前,往年她最馋着吃的嫩莲子,只是得她明亮清澈的眼珠子一转而已。

    好吧!夏语澹动手掰开莲蓬,剥除莲子外层的绿壳,里层的白膜,中间的莲芯,把白嫩嫩的莲子递到欢姐的唇边,她也只吃下五颗而已,之后再不张嘴了。

    夏语澹摸着欢姐的脸,摸着还凉凉的,正常的体温,夏语澹好奇的问:“你难受吗?”

    欢姐眼神朦胧,没有反应,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听见了是否理解。

    夏语澹再问:“难受?就是你现在疼吗?”

    欢姐应该听懂了,摇了一下头。

    夏语澹笑了,膝盖撑着手肘,手掌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欢姐,欢姐打起精神对视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闭着休息,还是又睡着了。

    这时刘三桩进来看女儿,看见夏语澹就这么坐在床边吓了一跳,连忙把她牵了出来,轻轻关上门。

    “姑娘,欢丫那里你不能过去。她病了,病了的人容易勾引妖魔鬼怪,多少牛鬼蛇神盯着她,姑娘年纪小,心神干净,最怕冲撞,要离的远些儿。一个已然这样了,要是再追着一个,姑娘有了好歹,咱这个家,可怎么好。”刘三桩耐心的教导着。

    死亡让人心生恐惧。很多死亡,都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因而更生恐惧,因此就生出许多的忌讳来,这些忌讳不是对将死之人的见弃,而是对尚存之人的保全。

    夏语澹点点头,解释道:“我得了一个莲蓬,我知道以前欢姐最爱吃嫩莲子了,想喂给她吃来着。”

    “欢丫有吃吗?她想吃吗?她吃了多少?”刘婶儿听了忙不迭的问,语气里抱着期盼。

    只要有口气,大家还是抱着希望的,只要能吃下东西,活下去就是有希望的。刘家不缺食物,好东西不是没有,刘婶儿甚至把旧年里主子赏的一支完整的人参都拿出来了,想给欢姐补补,只是欢姐现在就是个漏斗,倒什么漏什么,强吃下去的东西,不是吐出来,就是拉出来,补不进去反而遭罪。现在维持欢姐生命的,就是每天两碗米汤水。刘家人多习惯吃面食,但是现在欢姐就只能喝下米汤水,所以刘家天天吃米饭,米汤水就是做干饭时,凝聚出来的米油。

    要是欢姐能吃下莲子,就是顿顿莲子吃饱了,刘婶儿也愿意买来剥给她吃。

    夏语澹老实的道:“欢姐吃了五颗,就不要吃了。”

    刘婶儿眼神黯然,带着埋怨对刘三桩道:“欢丫以前最喜欢吃莲子了,去年这个时候,她还缠着你去湖里畈买给她吃,你嫌一文钱一个太贵不肯给她买……”

    “我怎么没有买。”刘三桩伤神的道。

    刘婶儿哀怨道:“早知道这样,去年怎么不多买几个,她喜欢吃,去年就该多买几个。今年……以后,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说着,刘婶儿坐在凳子上,滚下眼泪来。

    夏语澹走过去,擦擦刘婶儿脸上的泪水道:“婶子不要哭了,刚才欢姐听懂我说话了,我问她:你难受吗?你疼吗?她听懂了,向我摇头了。”

    刘三桩苍然道:“好,好!她不难受,她不疼不痛的,她要是能这样子安详着走了,也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没有遭罪!”

    “是,不受活罪!她是有福气的孩子!”刘婶儿抹掉眼泪,强打起精力道:“来,姑娘,婶子带你把手脸洗一洗,欢丫那里不干净,我们要好好洗干净,以后可别不管不顾的进去了,要给她什么东西,交给我,还有老大老二……”刘婶儿向走过来的两个儿子道:“你们远远看着就好了,欢丫的事,都交给我……都交给我,我的孩子,我来照顾。”

    ☆、第十三章 佛事

    欢姐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这么着去了,也没有变傻,随着天儿渐渐转凉下了,草木开始枯衰,欢姐的生气倒是复苏了,一日日的活泛开来,话说得多了,饭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没有吐出来,没有拉出来,紧管着些时,还知道嚷饿。

    刘三桩牵着驴请了县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医不了病,请了他来,不过说几句好话,让大家安心,大夫来了果然念了几句药书,说了姐儿大安了,刘家人俱是欢喜而泣,直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个大晴天,欢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养病时,欢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纱帐,不太贵重的物件儿,刘婶儿让拿的远远的烧了埋了,说是晦气。至于屋里的架子床,柜子,桌子,小杌子等,这样一套木头家具,放在乡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妆了,刘婶儿还舍不得丢,全部抬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来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刘婶儿也不让丈夫儿子们帮忙,说东西不干净,只让她脏手就够了,擦得满脸是汗,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擦完了晒了两天,依旧抬到欢姐的屋子里用。

    这还不算完,最后,刘婶儿表示要去和庆府的归元寺念经还愿。原来那一天,刘两口儿抱着欢姐求医无着,只得由着姐儿听天由命回来之时,刘婶儿跪在归元寺外,许下了愿儿,如今欢姐渡过劫难,怎可忘了菩萨。

    应了菩萨的话,怎能马虎,刘三桩又去县里,给刘婶儿买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张的黄表纸,一刀一百张的锡箔纸,让刘婶儿先把经念了。刘婶儿特别的虔诚,每次念经之前必先如厕,洗手洗脸漱口,把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然后才把香点上,取出黄表纸锡箔纸来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语,把手上的纸折成一条扁扁两头尖船型的样子,这就是念好的经文了,乡下人不识字,不会写字,所谓的念经就是这样的形式。刘婶儿每天早上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因为要一个动作念一句佛,进度特别慢,花了八天时间才念完经,做成了四百只小船。

    在念经期间,刘婶儿素衣素食,衣不着二色,食不沾荤腥。不过,就刘婶儿这么虔诚着,欢姐倦怠了几个月,消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进补的时候,倒是把之前收着的,欢姐生病时受不住的好东西,都做出来吃着,鸡鸭鱼肉,每天都供着,由刘二哥掌勺,因为刘婶儿念经呢,不杀生了。

    刘家厨艺最好的是刘婶儿,接下来是刘二哥了,已经得了刘婶儿八分真传。刘二哥天生的缺嘴,府里不要他,外面庄子铺子的管事更加当不上,且家里是培养刘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难出两个管事,刘二哥这儿就是典型的前后不着落。刘家是想着,要是主子们一辈子看不到老二,将来求个恩典把老二放出去。当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气高,已经不甘为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愿意养着浪费粮食,刘二哥在主子眼里应该是后者,刘家人早做着准备,厨艺学好了,将来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长了。

    经念好了就要给菩萨送去,刘三桩临出门前决定带着夏语澹。家里刘大哥刘二哥欢姐以前去过归元寺了,夏语澹还没有拜过菩萨,刘家人一向认为,拜菩萨是很重要的,领去给菩萨看看,万一入了菩萨的眼呢,夏语澹在庄子四年了,京里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似的,夏语澹真该请菩萨庇佑的。

    天还没有大亮,一层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胧。刘三桩牵着驴走路,他很爱惜他的驴,要是觉得驴负重太多了,就舍不得骑它。刘婶儿抱着夏语澹斜坐在驴背上,后面是一担东西,四百只扎好的小船,一套欢姐生病时穿的中衣中裤,一食盒的素斋,里面是两只苹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萝卜缨包子,一碟红豆糕,是刘婶儿早起一个时辰掌灯做的,用来孝敬菩萨。中间只在望宿县停了下,吃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庆府关城门之前才到地方,找了家客栈落脚。夏语澹和刘婶儿住一个五十文一天的单独房间,刘三桩住下面八文钱一晚的大通铺。

    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有大亮,三人起床往归元寺赶。大梁朝尊佛敬道,但严格控制着佛道规模,因为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权的,可以逃避赋税徭役,佛道下的田产还免税,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认,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个和庆府不到百人,比考个举人还难,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学,和读书人一样,是很受人尊重的。

    归元寺,是和庆府唯一直接受僧录司辖治的寺庙,所以真正虔诚佛事的人都会来这里。

    暮秋时间,烧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着石阶而上,面色肃然,有几个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么多人力不可违的残酷现实里,夏语澹可以理解,众人寄希望予菩萨的慈悲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和。

    刘婶儿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的三叩,然后把苹果拿出去,摆在已经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萨面前的长案上,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摆上去,拈香退回蒲团,又是不断的叩头,嘴里不断感谢着菩萨对欢姐的眷顾,念叨着菩萨能继续保佑欢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儿子们的平安,大儿子快娶亲了,愿他能娶到一个贤惠的妻子,二儿子面儿不好,愿他不要遭人嫌弃,三儿子独个儿的在侯府挣前途,愿他能得主子们器重。

    刘婶儿像出嫁的闺女回了娘家似的,把满腹的心事都说与菩萨。

    刘三桩虽然没有念出来,心里想的也该是这些话,刘婶儿每说一句心事,他就郑重的随之磕头,希望菩萨能看见自己的诚心,又教着夏语澹学着自己的样子磕头。拜佛的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刘婶儿说完了心事就把长案上的斋菜拿回来,因为那地方后面的人也做了斋菜要孝敬菩萨的,至于拿回来的斋菜,是投到旁边专门的鼎器上,听说寺里的僧众会把这些食物施舍出去,为施主攒福。

    刘两口儿最后把经,就是四百只小船和欢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个大大的莲花台青铜香鼎里焚烧,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语澹跟着刘家两口儿,又把庙里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观世音,普贤,文殊,地藏,弥勒,药王……归元寺有十几位泥塑金身的菩萨。每至一位菩萨面前,刘两口儿就先拜下,再给夏语澹讲解那些菩萨们的慈悲。

    临了,刘婶儿去摇了一只签,是给欢姐求的,请殿门口的僧人解签,僧人代菩萨抚慰众生的疾苦,对刘婶儿说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话,总结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总会过去的,听的刘婶儿连连点头。刘三桩也请那僧人看一看夏语澹的面相,那个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着夏语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请问夏语澹的生辰八字,刘三桩说不出来,僧人直言断不出面相而作罢,刘两口儿都遗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个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刘三桩还真不知道。夏语澹这辈子连自己有没有名字和户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无从听到了,只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为那天太特别了,是国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风的日子,是生母产后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长大,就已经离去,此后再没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为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语澹在侯府的时候还被有些人嫌弃过戾气太重,和侯府反冲。其实后三条都是连锁反应,主要是和国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头顶上的荣华富贵呀,有些人实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后就到处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语澹就躺着中枪了,成为了他们转嫁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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