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岳钦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身为听睡前故事的人,杨涯却很精神,他用自己的掌心描摹着岳钦双手的轮廓,在确认岳钦真的睡着了以后,又偷偷地亲了一下他的鼻梁。
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两层护栏,在他做这个动作时,感觉像是在亲吻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杨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照理来说,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才对。
杨涯小时候被认为是感情缺失。
他和父母一起生活在旧巷,那里的环境虽然差,好歹也曾经有过一个厂区,化工基地搬走前不止留下了一片连成串的职工公寓,还留下了一所小学和一所幼儿园。
虽然都是公立的学校,却也因位置远离市中心而逐渐被遗忘。原厂区这一片,后来被市里的人们叫做是贫民窟,学校仅能勉强维持运作,给教职工开出的薪水很低,除了对学校有感情的,稍微优秀一点的老师都跳槽去其他学校了,无论小学还是幼儿园的老师都不多,学生却是只多不少。
杨涯上幼儿园的时候,学校里就只剩下两个老师了。
一个是六十多岁,没什么耐心的大妈,另一个则是大学刚毕业,来挑战自己,积累经验的。那时班上有六十多个小孩,两个人根本管不过来,所以她们忙的时候都在照顾那些哭鼻子的孩子,闲下来以后也只和自己喜欢的小孩玩。
爱哭的孩子惹人怜爱,爱笑的孩子讨人喜欢,而杨涯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在班上最没存在感。
只有在东西足够分给班上的每一个孩子时,老师们才会想起班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而小朋友们看他身上永远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也都不爱跟他一起玩,所以杨涯就像个幽灵一样,一直游离于集体之外。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校里也纠集起了一帮小团伙。
明明都是些还会偶尔尿床的小屁孩,却把社会青年那套学得有模有样,排除异己,霸凌同学,而杨涯作为班上唯一公认的怪胎,自然是首当其冲,成了幼儿园小团伙的主要欺负对象。
他们会把他的午餐扔到地上,一人一脚踩个稀巴烂,如果是包子的话,就把皮掰开,把馅会丢进茅坑里,然后把他踹过去,强迫他趴下去,把馅一点点地捡出来吃掉。
这就导致了杨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到包子就会生理性地反胃,哪怕是在家里,他也只肯吃包子皮,因为他总觉得包子馅是臭的,上面沾满了茅坑里的水。
杨峥沢和宋素白从不过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却会因为他挑食而对他又打又骂。
杨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即使他的耳朵还被宋素白拧着,还是会面无表情地把包子馅儿丢进痰盂子里。
宋素白见骂他他不听,就会哭着吵闹着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沙发里打滚,说她真是倒了血霉,嫁了一个一无是处,只知吃喝嫖赌的老公不说,还生了这么一个感情淡薄的儿子,自己说他什么都不听,活像个神经病。
宋素白发疯的时候,杨峥沢也会跟着疯,带着一身的酒气,骂骂咧咧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有时会猝不及防地把杨涯从地上抓起来,掐着他的脖子使劲往茶几上撞,说什么一定要弄死他这个在家里白吃白喝的废物,然后宋素白又会扑过来和他打架,两个人在沙发和茶几之间扭打在一起,杨涯被他们夹在中间,总是被无故波及,却也不想躲。
那时的杨涯就对“神经病”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见解。
他是神经病,他们全家都是神经病。
而他的神经病完完全全是被父母逼出来的,杨涯从能懂事起就没再哭过了,感情像他的表情一样,匮乏得像只不懂思考的木偶。
他不会笑,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值得他去高兴的事,也不会哭,因为知道哭没什么用。
杨峥沢和宋素白从未给过他一个孩子应得的亲情,于他们而言,杨涯只是个糟糕的意外,一个被迫接受的麻烦。每次夫妻两人打架,无论原因是否和杨涯有关,双方都会在事前挑剔他的毛病,事后又拿他来出气。
杨涯有时候觉得人活着就应该是这样的,成为父母或他人的附属品,接受来自他们恶意或者怒意的宣泄,他不知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的生活,只能麻木地接受,像一条被人用铁链拴着,关在笼子里的狗。
在杨涯的记忆中,确实有一条这样的狗。
也不知是哪户人家养的,小狗从小脖子上就挂着成年人手腕粗的链子,住在堆满了木柴的大笼子里,被人放在旧巷的巷口。
它的主人应该从来没有把它放出过笼子,没给它洗过澡,甚至没给它打扫过卫生,尽管小狗会躲到木柴后头去上厕所,到了夏天,笼子附近还是臭气熏天的,它的身上也脏兮兮的,明明是一只小黄狗,却因常年不洗澡而发灰发黑,毛发全都是一缕一缕地粘着。
杨涯没听小狗叫过,也没见它朝人摇过尾巴。他想小狗应该是很怕人的,或许没人摸过它的头,却有人打过它的脑袋,因为他曾经远远地看到小狗的头顶秃了一撮,结着血痂,没人的时候它会蹲守着自己总是铺盖着蚂蚁和苍蝇的饭碗,脚步声一响起来,就会躲去木柴后面。
杨涯时常会在笼子前停下,和小狗遥遥相望。
他看小狗时,也会在小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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