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叹口气:“人就是贪心的,一得了好就越发收不住。镇南王得了好,便想让我们继续帮忙;我们得了好,便只想继续帮着他把北边也拿下。于是仁济堂的铺子随着南军的跃进一直往北开,当江山初定之时,仁济堂成了天下最大的药行,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晚云只觉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那师父如今还是那暗桩头子?”
“正是。”
一时无人说话。
文谦举起酒杯,西落的日头落在酒里,映出细碎的光影。
“开头的几年,暗桩一直由仁济堂管着,凡事皆由我与圣上商议。但后来,我与圣上矛盾渐多,渐行渐远。另加圣上也日渐忙碌,不能面面俱到,便派了二殿下与我共事。如今,二殿下要正式掌管,圣上便给这批暗桩正式设了官署。”
晚云一下明白了过来。
“皇城司。”她说。
文谦点点头。
晚云只觉此事荒谬,怔忡了好一会,道:“师父是说,我们仁济堂,不仅治病救人,还提朝廷打探消息?”
“如今的暗桩也与当年的细作不一样了,暗桩可不仅仅是打探消息。”文谦道,“暗桩只有一个职责,凡是圣上明面上不方便去做的事,都由暗桩去做。”
晚云愣了愣,心生不详的预感:“什么叫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
文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晚云明白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虽然不懂朝政,却也听过楼月他们说起过一些秘事。他们说,朝廷上的风波,许多时候,并非是用正当手段去解决。譬如,某些位高权重的人,朝廷想动他们却一时动不得,便可用灭口的方式将他们除去。而这等命案,往往连官府也查不到线索,就这么不了了之。
想着这些,又看着文谦,晚云只觉不真实。
她有些语无伦次:“师父为何……即便当年师父做过这什么暗桩,可当下已经天下太平了,师父为何还要继续做这些勾当?”
文谦看她盯着自己,又是震惊又是疑惑,却没有半点害怕,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师父也狂妄过,待得清醒过来,发现为时晚矣。要脱身,何其难也。仁济堂从前受了朝廷多少恩惠,抽离之时,便要拿血汗百倍奉还。仁济堂百年积淀,我欲让它回归医门,曾几番跟圣上请辞。暗桩虽然是仁济堂招募的,但我等愿意将人交给朝廷,以换的仁济堂一个自由身。但圣上已不是当年的镇南王,他是天下之主,亦将仁济堂视为囊中之物。我几度与他激辩,他盛怒之下,甚至扬言要让仁济堂灰飞烟灭。”
文谦缓缓说着,语气平缓,却教晚云愈加心惊。
他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仁济堂没落,我以为我能带着门人走出去,可万没想到,盛是极盛,却是一条不归路。”
晚云张张口,身上已经沁出了几层冷汗。
“若师兄接了掌门之位,还要像师父一样么?”好一会,她问道。
“不仅是鸿初,还有你。”文谦看向晚云,沉声道。
“我?”晚云指着自己。
文谦颔首:“你师兄说得不错,我决定让你当二主事之时,便已经决定将此事告知于你。可前几日面圣后,我又犹豫了。不是犹豫要不要说,而是犹豫怎么说。晚云啊,圣上允了你和九殿下的婚事,但你须得听令于圣上,替皇城司做事。”
晚云的目光倏而沉下。
原来如此。
她想到那日皇帝对她和颜悦色的模样,只觉齿冷。
“我不明白。”她的心砰砰直撞,问道,“我若与阿兄成亲,自然就随阿兄,他在京师我便在京师,他去河西我便去河西,还如何替皇城司做事?”
文谦摸摸她的脑袋:“这便是暗桩做事的方式。圣上的意思,是要你监视九殿下。”
晚云看着文谦,愈加觉得荒谬。
“阿兄是他的儿子。”她说。
“五殿下也是他的儿子。”文谦道,“你可曾见他悲伤了许久?”
晚云不由得咬了咬牙。
文谦继续道:“九殿下是封疆大吏,镇守西大门,如今打下了高昌,西域更是触手可及。对于这等要员,圣上绝无全然的信任,哪怕是他的儿子。”
“可我也绝不能出卖阿兄!”晚云有些激动。
她哽咽着望着文谦:“师父……师父为何从来不与我说?”
“因为我从不想将你卷进来,你师兄也不想。”文谦道,“故而我现在问你,你还想嫁给九殿下么?”
晚云望着他,张了张口。
她想说,我想。
但这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王阳提到裴渊时,总是那副神色。无论晚云多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始终反对。因为他知道,等在她面前的,确是虎狼之地。
身上似乎一时失去了气力,晚云喃喃道:“师父,我不……我不能……”
文谦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是不想嫁,而是不能嫁。
“此事,从圣上得知的那一刻,你便已经无从选择。”文谦叹口气,道:“若圣旨下来,也就成了定数,容不得你不想了。”
晚云一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简直讽刺。
她曾经日夜难寐,忧心不能与裴渊相守。如今成了,一切都变了味。她和裴渊出生入死而换来的期盼,在皇帝眼里,亦不过是个能随意摆弄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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