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擦拭得净折月辉,硬盔白缨搁在一旁。
坐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拾起头盔,伸指一掸盔缨上的淡尘,也未回头看她,便要离去。
英欢睫颤人微动,终是侧眸去看他,启唇道:“甲胄俱全,是要御驾率军出营?此次要去何处,是不是又将瞒我不说。”
他转身,玄铁凛凛,凉透人心,褐眸漠光淡淡,看了看她,才低声道:“听人道你一日未进水食,来看看你是否都好。”
她一下子垂了眼,瞳底干涩得紧,心间麻木得分不出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了句:“沈无尘已走?”
他走回半步,一点头,眉间有褶,声音透寒:“按你的意思交代了他,他也并未多问,只拿洪微回营时用的帅旗依样敛了尸骸,又将甲胄细细拣理了一番,直到走时也未发一言,看不出他心中到底何意……”
英欢深吸一口气,抬手轻一挥袖,不叫他再多说,只垂了睫,不言语。
依沈无尘的性子,自当无语而敛。
将他从越州疾诏归营,却是为了让他将狄风尸骨带回京去,他心底会是个什么境地,她不敢想。
贺喜立着,看她一直低着头不开口,不由走回半步,弯身伸手,长指触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一阵,未见有泪,才微展眉头,转而拨了拨她的发,薄唇横抿,戾气隐散。
洪微奉她之谕,率邰涗京西禁军五千人马出营向北,未寻得邺齐一卒一马,却一路抵至汭江下游。
夏水涸而泥沙堵,锈甲森骨,埋于沼中,腐之将半。
当日焚尸投江数千众,冲至此处,只余十数具。
层层苍骸中,凭甲识人,竟得此一伤。
惊然之下敛骸归营,一路上马行人慢,由是拖了三日才归。
两军庆捷大宴之夜,最后却成哀亡悼帅之殇。
英欢偏过头,避开他的手,落睫一瞬,脸色愈苍,眉动却无言。
清月忽而影动。
远处依稀传来万阵卒马一声喝,恍惚间闻得蹄踏乱飞之音,竟然又是大军出营之势。
她蓦然抬头,看他眼望营北之向,不禁蹙眉,问他道:“自正午至此时,大营之中两军先后已出五路,你究竟要派多少人马出去?!”
贺喜长臂夹盔,垂首看她,眸间雾动,一扯嘴角,却也不答。
笑却无意,悍气愈盛。
她已久未见他露出这种神色,不由猛地起身站定,纤眉斜飞,抬眼盯住他。
半日以来,耳闻兵令下之不断,营中人马列之不休,两军将领未得有报,只见数万大军一波波地拔营而出,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
心中陡然一颤……他……
她一眯眼,上前贴近他,抬手轻摸他陡削侧庞,淡声道:“云宾二州调来的四万兵马,是去了北面,还是去了东面?”
“东面。”他答,声碎利落。
风过缨乱,她蓦然一垂手,撇了眼去望别处。
邰涗军中,自方恺以下数十将校,亲睹狄风甲骸惨状,群愤而怒涌,纵是不得君命,也要趁巍州大捷之势向北讨伐燕朗屯于仓、顺二州之部!
下面种种举动她全知,可她却无力参拦。
任他全权主张。
但眼下他披甲握盔,俨然一副挂帅将出之样,且又命邺齐大军发往东面,分明是要借机去攻中宛都城吴州!
虽是一点不瞒她,可她却满心不是滋味。
共伐南岵之时梁州被她所夺,想必他心中定不痛快;中宛一战,吴州他当是势在必得……
心下正兀自思量时,下巴猛地被他一把握住抬起。
她小喘一声,抬眼瞪住他,正要开口时颊侧被他一捏,立时便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眸光窜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东攻吴州,我不瞒你。但,北伐燕朗之部,我将与方恺一并率军而行!”
她呼吸骤然一窒,惊不能言。
竟未想到,他着甲及身御驾出营,为的竟是领军北上……
回神之刹,她蓦然抬手,狠狠打落他的掌,死盯着他,咬牙道:“不须你为了我,领军赴北收复仓顺二州!”
“并非全是为了你,”他低声道,眼里跟着一黯,“早就说过,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那般铁骨铮铮之帅,转眼便成森骨锈甲一堆,谁人看了,安能不痛!
她一下子便又喘不过气来,朝后退了小半步,膝间卡在矮栅上,才将身子稳住。
心底抽搐难耐。
莫论邰涗东路军中数万将兵,便是那夜在场的邺齐将领们,哪一个不是昂藏七尺却攥泪的!
沙场倨傲,虽有槊戈相争之往历,然逝者长眠,沸血男儿如何不存哀人伤己之痛。
贺喜眉沉面紧,走来一把将她拉起,按进自己怀中,觉出她在拼命挣扎,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牢牢箍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大军拔营,给你留了一万人马,你移驾去巍州城中,等我回来。”
此去不知需得多少时日,大营之中未得重兵护驾,若她一人留在营中,他会担心。
她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任他抱着她,半天不动,亦不开口。
他只当她是默然应了,大掌一勾她的手,扯了她便往行帐那边走,脚下步子迈得极大,口中低声又道:“不得不进水食,不得彻夜不眠,不得擅自离城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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