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横眸凉声,手指轻弹寒滑桌案。
英欢眼皮浅跳一下,冷神以对。
阑仓山此处距巍州外城一百余里,而他竟能以天子之身,一夜之间单骑往复二百余里,只为勘验斥候所探是否为真。
算下来他当是自前一日清晨至此时都未合过眼。
却还是如此精神爽爽,气骨洞达。
她纤眉略蹙,手指卷了卷袖口,当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冲天,毫不顾忌自己身上尊位,为夺巍州一役而亲身赴险!
才知简简单单几令之后是他的血汗之辛。
她挑睫望他一眼,眸光清冷之中又带了丝顿然,原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沙场常胜之名当属帷幄决策天资,可今日才知,那胜役广疆背后,存了多少他亲身与付的艰厉劳顿。
由是才知他为何对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声——
当日他肯许与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夺他逐州亦未策军反夺……
漠漠疆镇敞域千里,是他能给她的最珍之物。
她心尖惶然一颤,如灌了汞银似的,沉沉然不可转。
他那剖心袒肺之举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晓。
她心中最想要什么,他分辨明得,然后他给她。
十年前诸事莫论,然杵州一夜之后,他所做种种之间,哪一样是真的想要伤害她?
可她又处心积虑算计了他多少次。
内乱外祸齐逢之时,他肯弃已定之计而亲自率军助她退敌,为她负伤,不占她土,纵是知她会图谋以对,亦要留下见她一面。
他负伤领军,千里战袭之果只因一诺便统统与她,纵是她在他伤重难战之时夺他重镇,他亦未反目相对。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实他若于那一夜后反悔、不与邰涗共伐而毒断狄风大军东进之路,她亦无法强行其兵。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独尊之势,竟独独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间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权,不肯为她弃之分毫,却不知——
他心底最珍最贵最重之物,早已毫无保留尽付与她。
为帝者心难身亦难,她以为她退得已是足够多,却不知——
他身负天下一方之巅,聛倪傲然之态世间再无第二人,却肯为她做这许多,却愿许她种种重诺,其实已是退到了退无可退之地。
两军再伐,尊她为帅。
她以为他往来之间、低笑之下、逾矩之举其后不过是他私心,可却不知,他种种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护她。
知道她在军中不得将心,他助她。
怕她一令之下压服不得麾下大将,他才要在她行帐之中治事以对。
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可她却是不知。
她心绪飘飞,只觉身冷心热,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恍恍间听见前面贺喜又开口道——
“方将军若是仍旧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图上标注之地隐探一番。”声音凉凉,语气淡淡。
却是不怒而屈人之势。
方恺握了握那长绢,踯躅一退,转身低头,向英欢道:“臣谨尊陛下此令。”说完又转过头,看了贺喜一眼,目光复杂不可辨,低道了声“陛下”,而后几步退出帐外。
贺喜敛目,悠悠然转身,抬头就看见英欢正凝望着他,神色略显古怪,不禁挑眉,“怎么?”
英欢回身坐回案前,哗哗翻开面前折子,一本连一本,垂了睫低声道:“没事。”
心绪仍是不稳不平。
一计一行一言便使邰涗大将伏服,她心该喜该忧?
贺喜看了她半晌,转回去收案上诸物,从中拣了几纸卷起折好,收进长靴侧筒内,便准备要走。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帐。
英欢未抬头,余光看见他要出帐,忽而扔了笔,眼睛仍盯着折子,却对他轻轻道:“留在这吃罢。”
贺喜人已走至帐帘一侧,闻言稍滞,以为她是飨客之辞,不由低笑道:“无碍,我回营便是。”
英欢抬眼看他宽背,手扣住案边一角,语气不甚平稳,又道:“在这吃。”
贺喜转身对上她的目光,见她神色笃稳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动,低声应道:“好。”
英欢再也不语,兀自下案,去一旁乌木矮几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盘夥兵送来的吃食,拾箸等他。
军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宫例,英欢每餐不过比底下将兵们稍好一些,一几饭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两双冷光银箸贵气凛人。
贺喜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眉扬眼垂,看她挑拣了一番,竟是只吃饭菜不碰肉。
军中粮草全仗东境重镇压配,牛羊送来大营时早已不新鲜,虽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绝不算美。
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早已习惯,能吃上荤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欢虽明此理,可对着那骨块甚大的粗糙肉食,却是怎生都动不得口。
由是餐餐素菜简饭,未动荤食都叫夥兵送与底下将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帐,生怕怠慢了圣体。
两人隔几相对,均是不言不语。
英欢默声小口吃着饭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长睫盖住眼中神色,让他更是不解,只觉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可到底是哪里变了,一时却又辨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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