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的?”
小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狄风微一晗首,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狄风垂眼低首,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发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人靠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脑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抵万金。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发抖。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发黑的血涸之色。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家书何来。
手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
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阅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说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
大历十二年四月初十,狄风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狄风占盐州。
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遂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 。
…………
西苑林间木已苍翠,绿叶娑娑,粗枝横展。
红衣紫弁,骏马昂扬,风华及转便在眨眼之间。
英欢低低“吁”了一声,将座下之马勒停,回头之时额汗溅落,桃面粉如春开之花,纤眉黑亮,肩背侧面箭箙中白羽似雪,映日而亮。
曾参商于后驱马上前,黑色骑装瘦裹其身,嘴角噙笑,低声道:“陛下先前那一射确是大有进步。”
英欢眉尾飞扬,笑道:“此话当真?莫要哄朕开心。”
曾参商伸手抚弓,“臣万万不敢欺君。”
英欢长靴侧磕马肚,拉缰转向,往回行去,瞥她一眼,脸上笑意莫辨,“这天底下,你曾参商可是欺君第一人。”
曾参商一下便红了脸,诺诺不语跟在后面,深知英欢其意,自己女儿身瞒了这许多年,只消英欢一开口,她项上人头下一瞬便该落地。
虽是英欢于上回西苑骑射之宴时意外受伤,却并不弃习骑射,此番自曾参商被鉴无过之后,便定了每月三回,由她伴驾至西苑,仍教英欢习骑射。
如此圣宠隆眷,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暗红了眼,而曾参商自己更是明白,因是行事丝毫不敢逾矩,性子也比从前收敛了不少,怕的就是如上回那般又遭人无端陷害。
沈无尘蒙皇上恩宠这么多年,稳而不骄又勤恳为民,这才能一步步走至现如今这高位,她虽不言,可心中却是无比清楚。
英欢在前骑行,听不见身后人声,不由侧头来望,见她半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笑道:“朕不过吓你一吓,你便真当朕想要你的脑袋不成?”
曾参商蓦地回神,忙道:“臣不敢作如是想。”停了停,再开口时带了丝踌躇之意,“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却不知……”
英欢眸光微晃,淡淡打断她:“想问沈无尘?”
曾参商一下子便怔住,嘴张着,半晌才小声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绞着马缰,又慌忙解释道:“自沈大人至北戬后,这么多日子来再未有过音讯,因是臣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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