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是恨,为国为私,谁念着谁谁又负了谁。
位尊身贵,手握权重,竟敌不过这一眼相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掌扯缰而止,座下之马低嘶一声,昂脖抖鬃,一副不羁之势。
邰涗驾前众卫铁甲颤动,手中之戟铿锵作响,尖上蒙雪,利中含冰。
她手脚俱僵,若非泪如寒冻,只怕此时双颊早已湿透。
与他相隔不过数十步,却似千山万里相阻,遥不可及,远不可触。
厚裘重衮下心在狂跳,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他停下,他看着她,可却下不得辂上不得前。
开不了口,触不到他。
就这样看着他。
其实已是天赐恩惠。
她长睫凌霜,冰透双眸,眼中蓝黑之雾杳杳轻动,终是垂了眼,阖了目光于心。
就这样罢。
看一眼,已是足够。
知道他仍英悍有力,看见他仍霸道无羁,就够了。
不能再求多,求多便是求输,她不能输,亦输不起。
凛凛寒风之中她转身,履踏辂上沉雪,袖拢江上潮气,便要入辂降帘。
可身后却蓦地响起箭啸之声。
未及反应过来时,江岸那头便远远传来铁碎木裂之音,脚下浮桁大动,摇震数下才渐渐休止。
邰涗卤簿仪仗闻声亦是大乱,众卫纷纷转身朝后张望,可江心离岸甚远,又有雪雾在前,一时间谁也看不出究竟。
她好容易才稳住脚,心下又疑又惊,猛地转身,朝他望去。
他双眸寒如冰海,深不见底,大掌慢慢松了缰,长臂抬起,鹤羽氅袖向后一扬,身后黄仗之中有使趋步上前而来。
前方他与使副低声在言,她却等不及,急急差人去探出了何事。
人扬鞭马飞行,不消一刻便回来相禀,“风雪急加江水寒,西岸一侧浮桁舟裂板断,三处均毁,一时难以修复。”
她吸一口冷气,手握成拳,“辇辂诸卫,可还能踏桁回岸?”
小卫摇了摇头,“沈大人在后有言,怕是今夜都修不好。”
她愤然转身,牙咬得咯咯响。
御驾于此被困,她天子颜面将来如何能存?
前方邺齐使副徒步而来,远远便拜,行大叩之礼,沾雪起身恭敬道:“上请陛下同卤簿仪仗入行宫宿留一夜,明日以观立后册命之礼,望陛下念在与康宪公主同宗,允上之请。”
她立于辂上,俯身张瞰,前面诸卫人人都闻清邺齐使副之辞,面上尽露讶然之色。
她垂袖,唇微弯,冷冷一笑。
他给她天大的一个台阶。
再次救她于难中。
可悲可笑之处,是她无法驳了他。
入行宫观册后之礼,便能掩了她御驾被困之实,解了她的围又免她陷于尴尬之地。
只不过……
刚才那一声箭啸,她听得清清楚楚。
若说浮桁之断只责风雪江水,她却也不信。
心中迟疑间,恍然见他眼底漠然一片,看她一眼后便拧缰掉头而走。
挺挺直背撑起氅后九龙之案,刺得她眼发酸。
她怔然,随即皱眉,莫不是这一回……她真错怪了他?!
着人去应了那使副之请,随后命人传沈无尘回至驾侧,将诸卫行阵安排妥善,才又入辂坐稳。
入他行宫一夜……
她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明日一早他便要备礼册命,康宪公主亦宿于行宫之中,她还能期望些什么?!
先下大婚之诏的人是她,口口声声说不再见他的人是她,在他负伤于外、征伐掠地之时在背后夺他重镇的人亦是她。
他未对她兵刃相向,却仍愿助她脱困,纵是那冷漠一眼,亦不能消祛她心头火热烫意。
十年来他对她狠对她毒……
可现如今她能报之怨均已报,他生生俱受。
她还能如何,还想如何?!
纵是恨他至深至极,雪中隔雾那一眼,仍令她心潮涌动、澎湃不休。
这天下真的,再无一人能像他一样,让她欢喜让她忧。
才知爱要比恨浓。
才知心能有多痛。
才知此生此世,任性无用狠辣无用算计无用,天下敌不过此一人。
……可却又能怎样。
驾起,江东岸宫乐奏响,她听出是大县之乐。
远处黄仗分雪而行,隐隐可见他的身影。
她不禁垂眼,泪蒙眼眶。
既已上礼相待,那他心里……还有没有对她存情。
·
开宁行宫建之甚全,册命告身之礼诸备皆齐,宫中殿里殿外,处处彰显森宏之氛。
只是再无见过他。
夜里赐宴,摆膳椒宏殿,他未至,只遣邺齐翰林学士院二臣来贺,代他礼陪邰涗诸臣。
酒酣却是无味,她望着眼前华丽堂皇之景,脑中只有他。
见了他,却未同他说得一言。
念着他,却怎生都见不到他。
世上再无比这更让她觉得煎熬的事情,只觉心肺都要裂开,在这天寒地冻之处,无望至极。
宴后归殿,金碧辉煌之寝,却是陌生得让人心慌。
红烛缠香而燃,热浴碎花轻荡,她身渐暖,心愈冰。
也许真的不该来。
她低首,以手掬水,花香润水裹身,肌凝如脂,柔嫩顺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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