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去我们那儿么?”
玉乙未惊愕地抬头,只见玉丙子眯着眼朝他微笑。那笑容甜丝丝的,颊窝里似盈满了蜜水。她说,“万医谷是个休养身子的好去处,那儿树多、山多、药草多,你若不嫌弃,便可到我们这儿来住一阵子,从河东到陵州也不算得远。”
那笑容着实迷人,玉乙未按着猛烈狂跳的心口,点头如捣蒜,“去!我要去那儿!”
“但…但是,”他方才高兴地叫嚷一番,如今却又略略消沉下来了,垂着头道。
“在回去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江州,杏花村。
下雨了,雨针扎在青筒瓦上,叮叮当当地响。白底碧边的酒望在风里轻摇,戴斗笠的行客三三两两地进了酒铺子,吆喝着买酒菜吃。
木桌边坐着个戴圆头纸面的人,乡里多有在元宵演傩堂戏的班子,故而他这掩着面孔的举动旁人也不见怪。他解了笠帽与落灰的褡裢,放在一旁,酒保见他着一身天青潞绸衫子,虽有些发皱,却也看得出是上好货色,脸上便摆开喜色,开口道:“官人,要甚么酒?”
那戴纸面的人正是玉乙未。他想了想,道:“要最好的,先打一角。”
酒保连声应诺,这时又听得他问道:“两人吃够不够?”
“官人若是好酒量,再加一角也是成的。”酒保道。
玉乙未说:“那便来二角。”
少许时候,酒盛了上来。玉乙未给自己先斟了一杯,略略尝了尝,井水清冽,酿的酒也是清甜绵软的,如沐春风。他向桌对面无人落座的位子摆了只瓷杯,也给那杯中斟了酒。
他有时会想起那个在候天楼中骤雨狂风交加的漆黑的夜,还有那个狡黠的刺客向他展露出的苍白笑颜,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天真与憧憬,被雨水浸得潮润,却又像薄纸一般易破。
“我会活着去找你。”
“咱们要去杏花村吃酒,你要记得留个上好的席位给我。”
那时,在刺客们汹涌来袭的密林间,在骤雨之中,身下流淌着血溪的刺客对他笑着说道。
不知觉间,玉乙未泪如雨下。泪水沾透了纸面,他就这样望着桌上的那杯无人问津的清酒,在酒铺子里静静地流泪。行客沾着尘泥的腿脚匆匆从他身边迈过,无人知晓他在这儿等着个再不会来的友人。
纸面里头湿透了,玉乙未微微掀起面具,用衣袖擦了擦脸。这时却听得一道清脆声响。
有个行客推着小轮车,迈进槛木来,东张西望了一番,似是在寻个能落脚的座儿。他一眼望见了玉乙未所在的那桌,便推着轮车碌碌地过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将铜钱放在桌上,像是要坐在玉乙未对面的那位子上。
玉乙未抹了抹眼,低着头闷声道:“对不住,这位子有人了。”
他一抬眼,却倏地愣住了。那行客放在桌上的是一枚穿着红线的铜钱,一面有着通宝字样,另一面是鹌鹑纹。
按在铜钱上的那只手苍白而纤长,虎口、指腹上皆有茧,这是一只握剑的手。
再往上看,那行客的面容似是化在了溶溶春光里,看得不大真切,可玉乙未却瞥见了那人微弯的嘴角,带着些微的黠意。
“胥凡。”他听见那人唤道。
玉乙未怔怔地看了那人半晌。
良久,他眼里泪光再度盈动,但这回脸上却带了笑,笑得涕泪横流,辛酸又畅怀。
门外春色清秀,碧丝般的新草于清风里曳舞。玉乙未转头,向酒保招手唤道:
“劳驾,再来一角酒。”
——
睡了许久,窗外有些风铎的清冽声响,从窗格子里叮铃铃地飘进来,又细细碎碎地飘进梦里。日光有时会透过帐幔落进来,晒得浑身遍体暖洋洋的,百骸舒畅。
他做了很久的梦,只觉自己似是被包裹在羊水里,沿着一段漆黑的路途走了许久,仿佛在迷雾里慢慢地走了十年。在草木苍翠的顶天大山里猴儿似的奔跑、在敞阔的府院里扫叶摘花、在凄凉落雪的天山上执刀斩风雪。他似是去了许多地方,兜兜转转,渐不知出处。
有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喊:“王小元!”那约莫是他的名字了。朝着喊声之处回身看看,他望见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有古铜面皮、总大大咧咧地笑着的青年,有剃成个秃瓢脑袋的小子,还有细纹遍布的苍老面容。这些人远远地站在他身后,朝他微笑,摆摆手,示意他走得更远。
再往前走,他又看到些青衫下人在一旁朝他笑,他慢慢地看过去,只见人群里有方脸妇人、矮个儿小子,有着天蓝绸裙的乌辫子的美丽女人和青布直身的英武男人,他们目光里也似有暖融融的春光。
一群白袍少年步履轻捷地经过他身边,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轻轻往前推了一把。于是他踉跄着前行,在人群里拔开步子。他走到哪儿,就有人给他分开条道,人人笑盈盈地望着他,像是场盛大的相逢,又似是在给他送行。
路上本来积了些雪,但似是都化了。他回头望望那些向他招手的人群,人影一直没散,都在他身后陪着他。
“王小元要走啦!”他轻声说,迈出一步,从梦里踏出。
一点细细痒痒的感觉从鼻尖上传来。
他睁开眼,被曜目的天光惊了一惊。他躺在床榻上,窗子微敞,丝丝碧柳绣满窗洞。婉啭鸟鸣与春花清香随着东风一齐送进来,拂在身上,像是有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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