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三长老皆略略一惊,玉北玄缓缓抬起肃冷而威严的面容。
玉西巽手里竹笏一敲,迸出一声脆响,却像一声重重叹息。“那丫头太傻,犯了杀人的戒规,心里有了痴魔。她同我说过,从此不再学玉白刀,我那时怜她才能,没准她下山。不想她静思时被心瘴所困,结果……”
“结果?”
“…她拿刀剖出了自己的眼。”玉西巽闭着眼,两眉在不忍地发颤,“她说,从此往后,玉白刀法便全数授给那位玉求瑕的收山弟子。”
有个人影站在崖顶,风掀起薄雾似的笠纱,将一身白袍鼓得猎猎作响。他静静地望着底下山径上经行的弟子,人影像微小的涓滴,缓缓地汇成细流。
他隐约地想起初入山时的自己,也像这些弟子一般虔诚而卑怯地踏上山径,可当他还要想起更多过往时,头脑中一片云雾迷濛。他只知自己是天山门玉白刀客的最末位的弟子,玉求瑕授他三式刀法,在她过世后,他便是玉求瑕。
在山径上攀爬的弟子似是望见了他,惊喜地仰头长望,有人甚而屈膝,向他重重地跪拜。如今他是天山门里唯一一位能演出第三式刀法的人,也亏得他命大,出了几回第三刀后浑身骨裂,却能硬撑着不断气。人人将他奉若神明,高呼玉白刀客的名讳。
可只有在太乙溪上撑着舠舟的瞽目少女会和柔地叫他:“小元师弟。”她还会细细地嘱咐他练刀的要诀,时而有些悲哀地沉默不语。她有时会向他叹息,对他道歉,说:“对不住,是师姐把你留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他心里隐隐知道她向自己道歉的缘由,却从不发一回怨。师姐想教他得师父的真传,可刀法学成之后,他便会被囚困于此,做天山门的镇门之主。
于是他时常怔怔地望着天边展翅的白鸷,它们悠游自在,仿佛能飞越这连绵无垠雪山所铸成的樊笼。心底空落落的,他想,他一定忘记了甚么事。
夜里,天山崖上冷寂而幽黑。盆里烧着些火炭,滋滋地作响,在长夜里格外寂寥。玉求瑕将刀放在一旁,展开毡毯,裹着自己入睡。
梦中,他似是变回了一个小孩儿,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周围是漆黑延绵的群山,山尖似是戳到了天顶。他坐在黛青的天穹下,听着夏虫沙沙的鸣声,土里散出潮热的腥气,枝叶似是带着苦涩的清香。山鬼们发出醺然的歌声,晃悠悠地从林里走出,在他身旁坐下。
燃烧的火焰后似是有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猫着。他做过这梦好几趟,对这黑影并不陌生。
“喂,你是谁?”他又一次开口发问。
“为甚么老看着我?为甚么总不说话?”
他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坐在这篝火边,对着这古怪的人影。那人影朦朦胧胧的,没有脸,像是在眼前覆上了层水雾。
等了一会儿,他有些发闷了,在火旁伸直酸软的两腿,想着要这梦尽早结束。
“……小元。”
在长久的寂静中,他隐约地听见了一道唤声,似蕴着无尽的欣喜,却又有几分悲凉。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那黑影就坐在他身边,不知何时,它已穿过明耀的火光,落在了他身旁。
“…王小元。”那黑影轻声道。
如雾般的漆黑渐渐散去,他惊愕地从那影子里看出了依稀的人面。先是面颊、后是眉眼,陌生又熟悉,虽似未曾谋面,却又像久别重逢的乡人。
“你还认得我么?”人影道。他望见了一对苍碧的瞳仁,目光如翠波潋灩,难得地有些柔和。那人影静静地望着他,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王小元。”
霎时间,泪水如泉般奔涌而出。他望着那曾教他日思夜想的面容,泣不成声。恍然间,头脑中的迷瘴烟消云散。他想起了这张脸孔,他曾翻翻覆覆地用刀在天山崖的雪地里画了百来回。
金乌坐在他身边,凝望着他。
火光摇曳,在地上投下虚如梦幻的影子。
两人坐在这热烈却有些清寂的篝火边,相顾无言。在那一刹,天山门的玉白刀客烟消云散,他又变回了那个往日里惴惴不安的小少年。
此处既非漫天飞雪的天山,也不是群峰连绵的南海顶天大山,是梦又非幻。
泪珠顺着颊边滚落,王小元泪流满面,却又抑止不住地在笑。许久,他才嘶哑着开口:
“…少……爷。”
倏然间,那本应支离破碎的过往如今终于被他一片片拾起、拼合。他认出了眼前的人影,也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我是在做梦么?”他几乎是恳求一般地发问,用目光描摹着那人的眉眼,伸手想捉住一缕影子,却发觉那身影如黑烟般从指缝间丝丝缕缕地冒走了。“…少爷?”
“如果这不是梦,你也不会见着我。”金乌支着脸,狡黠地对他道。
王小元怔了一怔,破涕为笑。两人在静谧的夜幕下相视而笑,粲然星光洒下来,他们眼里也似落进了星子般的发亮。
“五年…仅仅过了五年……”王小元垂下脑袋,把脸用力地埋在掌心里。“我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甚么关系?”金乌说,“现在你总算想起来一个你十分嫌恶的老东家了。”
风儿拂过榕叶,梭梭的声响和着虫鸣,分外的喧闹,心也是喧杂的,从方才起便一刻不住地怦怦乱撞。他心里有些悔意,却也辨不清其间复杂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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