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笑道,“他来求我,我便收了。”
“收了?这天下要求师傅的人可多着哩!”玉斜又惊又愤懑,“凭甚么他就是个例外,能讨得师傅欢心?”
她发恼地嚷叫,却见得玉白刀客低垂了眼帘,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他很笨,竟把自己浑身骨头敲碎了,在石径上跪着爬上来求我。”
“他同我一般傻。不知一个世人皆知的道理,庄周也曾言过,涸泉之中,群鱼相呴以湿,以些微吐沫存活。”
玉白刀客望向崖洞外肆虐的风雪,轻声道。
“…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357章 (三十三)昔去雪如花
夜幕垂临,风雪渐息,天穹水洗过似的干净。玉斜在寮房里用软鹿皮擦了刀,仔细上好鸊鹈膏,锋刃青莹,像春枝上新发的柳叶。
她今日有些心神不宁,盘刀时屡屡停手,耳边回荡着的尽是玉求瑕对她说过的话语。待养好刀,她上了床榻,和衣而卧。才闭了眼半晌,却听得支摘窗外传来呼呼的刀响。
玉斜有些发恼,那响声一下一下,似是有人在这深更半夜之时在房外挥刀,吵得她阖不了眼。她踩着丝履下了地,挪到窗前,掀起支窗往外没好气地一望。
也不知是哪个蠢笨弟子,大半夜的在这刻苦甚么呢?白日里不用功,晚上便能补过么?可这一望便让她怔住了神,抬着支窗的手滞在半空里,久久忘了动作。
窗外地上覆着薄雪,她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小少年正气喘吁吁地在其上舞刀,劈、甩、砍、撩,刀光细密交织,每一式都竭尽心力。他有着墨玉般澄亮的眸子,沉沉暗夜仿佛熄不去他眼中火光。细细的汗珠从他颊边淌下,雪地里似是冒起了一片腾腾热气,那小少年立足之处积雪已融,露出一片黧黑的土地。
师傅的言语似又在她耳畔响起,玉斜呆立着,想起玉求瑕今日对她叙说的那个故事。
这叫王小元的小少年是从距此有千里之遥的嘉定前来的,东家遭了候天楼刺客的屠戮,他便只身一人漂泊而来,身披一件葛衣,攀上极寒天山。他磕着头上崖,用铁杵敲断了自己的骨头,鲜血染红了狭径。
从拜入山门的那一日起,他便发狂也似的练刀,似是对刀极痴极爱,已然走火入魔。听闻他一日练刀九个时辰,连小憩时也手不离刀,梦里手指弹颤,似是在梦乡里横劈竖砍。天山门弟子们时常见得他眼窝发青,双目无神,蓬发垢衣,口里喃喃着刀诀,腰里夹着几本翻烂的刀谱。
可哪怕这人如此发痴,心性却极愚笨,寻常人学一二时辰便能熟记于心的刀招,他得翻覆习上百来回,才囫囵记得个概略。他似是已学了玉白刀法前二式,正翻来覆去地习用,可惜刀舞得如长虫爬地,愚不可及。
“真笨。”
看了一会儿,玉斜也乏了,伸手盖上支窗。就让那蠢材天长日久地练下去罢,她坐在床榻边,散了散发丝,掀开厚衾盖在身上,阖上了眼。
可两眼是闭上了,耳边挥刀声却不绝,一下一下,执拗而孤寂地回荡着,她的心头也怦怦直跳,心绪宛若错综藤蔓,慢慢攀上胸口。她想起了自己离家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月亮也同今夜一般雪亮苍白,像天穹里裂开的圆洞,一匹白马驮着她在林间飞驰,四足踏碎落叶,杂扰蹄声也似踩裂了她的心。有粗哑的声音在后头叫喊,淫亵地大笑。
——“徐家小娘儿们,瞧你能逃到哪儿?”
——“回头!老子能追你到天山脚下,也能追你至天涯海角,你若不回来,便拿你娘同姊妹去教坊司充数!”
一声响亮马鞭声打碎了她的梦。玉斜猝然睁眼,分明是极冷的寒夜,她满脸却尽是薄汗。她慢慢地坐起身来,喘着气按了按胸口,踏上素履,挪到镜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少女清丽而虚白的面庞,嵌着对大而深邃的双凤眼,倔强的神色却脆弱得如湖中倒影,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白日里,她是受天山门弟子们崇敬的“大师姐”,令人艳羡的徐家幺女,可只有她知道,她的父兄皆被诬指下狱,徐家已风雨飘摇,即将倾坍。
素来视徐家作眼中钉的海津容氏更是落井下石,往他们头上踩脚踏灰。容氏家中次子是个偏爱欺侮轻薄女子的粗野武人,看中了她姿色,便说甚么都要将她弄回家中作妾。玉斜不肯依他的意,他便遣人快马前来追逼。那粗蛮次子娶了三房妻子,有十个侍妾,玉斜曾远远地在街边瞧见深门里的那些女人,她们面色灰败,颈子上留着青紫印迹。府里时常抬出寿枋,也不请人吹擂,只悄悄地葬在漏泽园里。
“别怕…呼,别怕……”少女按着自己剧烈震颤的胸口,细声呢喃。许久之后,她颓然睁眼,只见得两眼血丝密布,泪珠莹莹欲坠,她呆怔地一眨眼,泪珠便碎在木台上,像绽开的残瓣。
兴许她也是飘萍一朵,无人可依,不过硬作坚强、自欺欺人罢了。
窗外传来一下下的挥刀声,单调却坚实。玉斜丢了魂儿似的再度走到支窗边,抬起窗框,只见窗外雪色白亮,那前半夜便在挥刀的小少年依然在执拗地抬手挥刀。汗珠在空里挥洒,落进雪里,融出细小的凹洼。他不知已挥了几千、几万回刀,似是不知倦一般地来来回回,一直伫立在夜色里。
不知怎的,玉斜高悬的心忽而落了下来,她望着那身影,梦魇的影子似是从心头悄然退去,此时的她竟觉得有些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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