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王小元道,“我怕你…咬我。”
他不说倒还好,这话一出口,金乌便扑了上来。王小元一瑟缩,却忽地觉得自己被抱住了。金乌抱着他,两臂环在他身后,身子温温热热的,像一只揣在怀里的小火炉。
王小元轻颤了一下,金乌搂得太紧了,压到了他背后的淤青。可他一声也不敢叫,只是咬牙忍着。
“你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才不会呢!我是瞧你冷成那样儿,帮你暖暖手脚罢了。我娘说冷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夜里会睡不着,还容易得风寒。”金乌忿忿地道,一巴掌捂到他眼上,强行把眼皮盖上,“快些睡,我可不管你啦!”
“嗯,我这就睡,我睡着啦,少爷。”王小元连声应道。金乌松开了手,满意地闭了眼。
过了一会儿,金乌却又睁眼,生硬地道:“睡不着。”
王小元哭笑不得,“那你要如何才能睡着?少爷,要我给你唱支小曲儿么?”
金乌眨了眨眼,“不要。”
“那倒是最好啦。我唱起歌来同哭丧似的,连寿棺里的老爷子都能惊醒,保准教你非但睡不着,还想摘掉两只耳朵。”
“……”金乌沉默了片刻,“那给我讲讲故事罢,王小元。”
王小元偏过脑袋,“讲故事?”他这一偏脸,正恰与金乌四目相接。他俩躺在卧被之中,温热的鼻息挠在脸庞上,有些微微的发痒。
金乌凝视着他,低声说:“是呀,卵石墙的外面是甚么样子的呢?外面也有海棠树么?有油桐花么?会有像阿爷一样凶暴的人,还是像阿娘一般温柔的人?”他问完这些话,便困惑又迷怔地望着王小元,似是在等着回应。
“外面甚么都有,又甚么都没有。”王小元说。他在脑海中努力地搜寻着过往的光景,将在恶人沟中、篝火旁自山鬼口中听到的那些故事与金乌一一道来。
他从春日的桃杏说到冬雪里的腊梅,从暑热的南海叙说至极寒的黑水,玉白刀客行侠仗义的传说、恶人沟里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他都一股脑地从肚里掏了出来。金乌听得痴痴入神,时而点头附和,时而摆手插口。待许久之后,王小元一转头,却见他已阖上了眼,贴在自己身旁安然入梦了。
这小少爷睡得倒挺快,眼一闭,不一会儿便传出轻轻的鼻息声,还不时在睡梦里砸吧着嘴,喃喃地说些梦话。
听他呼吸减缓,王小元悄悄睁眼,手轻轻地绕过金乌臂膀,在他身后摸索,从系带上扯下几条黄铜小钥来,其中既有柴房门的,亦有书斋、卧房的钥匙。
王小元悄然将金乌手臂挪开,蹑手蹑脚地钻出被窝。金乌没醒,依旧沉沉地睡着。王小元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扇,最后回头望了他一眼。
月光下,金乌的脸被映得瓷白。他紧阖着双目,浑然不觉地沉浸在香甜梦乡里。
“对不住了,少爷。”王小元轻声道,目光里满是歉疚与悲戚,“结果…我还是骗了你。”
——
金府中一片死寂,自天穹中倾泻的月光映亮了书斋的槅扇,亮堂堂的一片。
王小元走出柴房,站在白霜似的月色里。他忽地觉得很冷,天地间似是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他捻脚捻手,悄然将步子挪开,走到了书斋前,用钥匙打开了门锁。往日里金乌都在书斋里念书,却不许他踏进一步。所以他想,最重要的物事应该藏在里头。
书斋里飘着淡淡的古兰香,细碎微尘浮在月华中,像银末般闪烁发亮。王小元轻轻地走进去,环顾四周,目光触及了盖着丝帘的书架。
他搬来了一张马扎,踩着站上去,掀开薄帘,架子高处放着一只极大的红漆盒,上面用糯胶粘了张纸,纸上写着几个大字,是漂亮的小楷:
“不许开。”
王小元笑了,这是甚么欲盖弥彰的法子?他费力地将那粘着纸的红漆盒从书架上搬下来。轻轻一晃,里头便传来叮叮当当的脆响。他想,金乌这小子准是把最宝贵的玩意儿都藏在里头了,甚么首饰金银、珠串镯子,从天山门那处得来的玉佩也准在里面。
漆盒挂锁的钥匙也在他摸来的钥匙串里,王小元没费甚么气力便打开了。可方一掀开盒盖,他便愣了神。
里面没有甚么金灿灿的珠饰与他心心念念的玉佩,都是些破烂的小玩意儿。小冰尜、陶土车、泥人儿、发黄的铜镜……盒底压着一只纸鸢,竹篾有折断的痕迹,被人小心底粘过了,红艳艳的花纹下有两条发皱的细布,看着有些寒碜。
他把纸鸢从盒里拿出来,发觉麻线上还系着一只大纸鸢、一只小木鹊。若是放到天上,两大一小的纸鸢便会相伴而飞。鸢翼边写着几个小字,大的那两只上分别写着“爹”、“娘”,小的那只上写着“金乌”。
王小元默默地把它们放下。他注视那三只纸鸢,忽地噎住了声。这就是金乌最宝贝的物事么?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爹娘送他的、已断了竹篾的风筝。金府的庭院虽大,却草木葱茏,不大好放纸鸢,金乌一定是想在春日里随爹娘一齐踏青,在和暖东风、嫩绿新草中欢快地撒腿奔跑,让纸鸢乘风而起,相伴着遨游天际。
心里有点酸酸涩涩的味道。王小元说不清自己的心绪究竟是嫉妒,还是难过。他最想要的金子、银子被金乌弃若敝履,而被那小少爷视如珍宝的却是他平日里颇不屑的破烂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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