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最后是甚么模样么?”说到此处,金一笑意愈深,漆黑如炭的面庞抖动,浮现出狰狞之极的笑容,“咱们剜掉了他的膝盖骨,同他说,只要向金部的每个人磕三个响头,咱们便放过你同你娘。”
蔼吉鬼再不复沉稳模样,笑声嘶哑却尖利:“他真的磕头了!那位几乎被世上人奉作神祇的镇国将军向咱们低了头!他拖着流血的膝,摇尾乞怜地向我们磕头。”
“哈哈,罗刹,你没见过他那时的模样,那人全不似名震天下的宁远侯,而是跪在候天楼刺客脚底的一条狗!”
“过了几日,他便死了,死得同隧沟里的耗子一般。死前我们金部每人在他面前将你娘……”金一森冷发笑,可话只说了一半,他便忽地话锋一转,“喂,你怎的了,金五?”
金乌静静地望向他。此时他们已在言语间放下刀枪,面朝面伫立着,将兵刃插进土里支撑着身躯。蔼吉鬼分明瞥见罗刹鬼那沾染着血污与尘土的惨白面颊上闪过一线莹亮,水珠子滑过面颊,在下巴处垂落。
“你是在哭么,金五?”金一道。“真是出人意料,杀人如麻的罗刹也会落泪。”
蔼吉鬼从怀里掏出一只鬼面,丢到金乌脚下。那是罗刹的铜面,獠牙似剑,牛角尖突。
金一说:“我从宝殿里捡回了它,戴上吧,这样才不会被血和泪迷了眼。左楼主常说,覆厉鬼之面,方有恶鬼之心。抱着恶鬼之心来杀我们和左楼主罢。”
无边火光里,金乌的眼眶里泛着涟涟水光,泪珠子缓慢地滑过面颊,落在漆黑戎衣上。
但他太安静了,从始至终未吐出半个字眼,既未紧蹙眉头,也没对金一发狂吼叫。他只是站在那处,身影孤伶伶的,仿佛一个怅然若失的孩童。
许久,罗刹鬼垂下头,忽而长出一口气:
“……多谢。”
金一奇道:“我杀了你爹娘,金府已灭,你的亲故因此或不在人世,或已淡薄疏离,你却怎的忽而同我道谢?”
“我今日前来,其实还未真正做好赴死的准备。”金乌缓缓道,“可听你方才那番话,我总算下定了决心。”
天雨铁刀刃尖抬起,挑起鬼面往上一抛,霎时间尘土飞散。罗刹鬼抬起头,金一只见他目眦欲裂,眼里怒火冲天而起,几乎要将一对眼烧的血红。鬼面在空里一闪,稳稳落到了他手中。金乌把系带绑在脑后,将鬼面盖在脸上。
一刹间,罗刹鬼箭步蹿出,身形宛若速疾鬼魅,漆黑短帔在眼前一闪而过,仿佛一道枯涸墨痕。狂烈而沙哑的吼声自胸腔中迸发而出,他吼道:
“你们不是甘做候天楼之人,候得天令么?左不正算个狗屁玩意儿,根本没有甚么天命!”
“即便有,那也是积恶余殃,天道好还。既然如此,我来做这个天命,拖你们一齐下地狱!”
残损的天雨铁刀绽开动人心魄的寒光,黑衣罗刹嘶吼出声:
“今日我必定身死于此,而你们——也一个都别想活!”
炙热火浪里,天地似被熔浆淹没。罗刹鬼再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生与死之别,他像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双手、双腿、身躯中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深镌心底的恨意里颤抖战栗。金部刺客围了过来,像一群挥之不去、教人心烦意乱的鸦鸟。
眼前是火的颜色,抑或是血的颜色。他嘶嚎着,无视了身躯中的疼痛,以最大气力挥舞起了刀刃。天雨铁刀的冷光覆上了滚烫的血浆,他刺破了袭来的金部刺客的胸膛,像发狂的恶鬼般旋动刀柄,任血水溅在身上。
此时他用的并非任何一家的刀法,此刻的罗刹只想着如何杀人取命,如何让眼前之人丧命于自己刀下。
“金乌,金乌……”冥冥中似有人唤他的名字,像是娘亲与宁远侯柔和的嗓音,却又湮没在纷杂的杀意里。昔日的美梦尽数破裂,和娘亲坐在檐下听雨耍水的光景、坐在宁远侯的白马上遍游嘉定的欢乐时光、被太公训斥着战战兢兢地练刀的时日,仿佛都在这火海中焚烧殆尽。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直置身于囚笼中未曾脱身。左不正要他杀人,他便手染血腥;要他与血亲自相残杀,他便也害得太公自戕身亡;如今夜叉又要他杀了金部众人与她自己,而他也只能遂她的愿,在她所指之处挥动刀刃。
罗刹在群鬼中搏杀。起手、劈砍、挑刺,他被金部刺客们的剑刺中,又将刀尖捅入他们的身躯。
他忽而想:自己是为了甚么活着的呢?
一定是为了受苦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而如今,这个单薄的缘由也将于烈火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他的名字化为飞灰,此时的他只是一只无情地挥动利刃的罗刹鬼。
“金少爷,金少爷……!”
似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罗刹挥刀的手忽而顿了一顿。
昏沌的神智微微清醒了些,他记起这个声音的主人。那是个方才一直纠缠着他的嘉定孩童,跟着老黄牙一块来这处看武盟大会,是个只会叽叽喳喳地嘲弄他、一个劲儿地催他去寻人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方才一直躲在自己身后,露出一副被候天楼刺客吓着的畏缩模样。
罗刹忽而想起这小孩儿,口里喃喃道:“对了,我得…护住他。”
但他却先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收刀已来不及了,他方才杀得正酣,疯也似的朝金部刺客劈砍,将敌手的肉躯砍得支离破碎,杀得昏了头、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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